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夐:正花间山鸟唤提壶(卷六)

时间:2023-05-31 02:5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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夐:正花间山鸟唤提壶(卷六)

前头曾说过,山精入世,能梦未来之事。

细想来,从前我梦过巨鼍擎孖,梦过洪七飞雪,也梦过芙蓉里和蓬莱,梦境一次更比一次详实。

这次梦回南乔书院驱魔更是了不得,剧情连贯且合理,连“片尾曲”都有,大约因着是天道召唤,才这么有排面吧。

至于预兆的是未来何事,就不得而知了。

但我还是对那魔域中的秘密耿耿于怀。

总觉得会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思维再发散一下,既是天道如此安排,说不定就和我身上未化之劫有关。

奈何魔域已毁,梦境也难回,再怎么纠结也无济于事了。

想来想去,都怪容疏离。

不坑他一把,我着实意难平。

这几日阁中无事,偏那慈云观主还在山上养伤,为免他伤上加伤,我只能跟张从行道长传书请假。

窝在必醉楼上喝的酒最终闷成我一肚子坏水,决定着手制造一个修罗场。

灵感来源于占月彬。

她倾慕简君焕一事,已不是什么秘密,但简君焕对她有无意思,就有点难说了。

况且,他还与李静姝走得颇近。

说来这一处凡尘很是民风烂漫,如霍银砂者为情私奔,也无人见怪。李四娘子虽与容疏离有眷侣之状,再与简辰谈笑同游,却也落落大方,毫不见外。

也许这就是风流人物的气度吧。

拜这几位“风流人物”所赐,我闷出坏水的那日,情状实在心酸:我喝得半醉,傻狗一般爬回学舍,只见着一个伏在案台上连妆都哭花了的占月彬,才知李静姝在和她姐妹相称的同时,尚能周旋于容简二人之间,这玲珑手腕颇令我叹服。

占月彬还不忘为此辩驳:“与君焕相处须得细水长流,方能打动他,我也不敢贸然表明心迹。静姝她…其实也不知我心悦君焕。”

“欸,也是个痴儿。”我摇头,暗暗叹息。

既是如此,倒不如齐聚一堂,说不定还能有出好戏可看。

便让占月彬下帖子邀了简李二人,次日一起到紫府山上游玩。

冬日里寒意料峭,南海郡中偶尔还能听得几句鹧鸪声,倍添寂寥。

我早早到了山上,这时候在道场练剑的只有初上清都阁所见的高瘦胖三人组:容疏离、张从行、慈云观主。

见他们练的是剑术基本功,我兴高采烈地执剑加入。

一炷香后,占月彬三人也来了道场,得到了观主的殷切招呼。

我更加兴高采烈地开始观察容疏离,果见他脸色晴转多云,还偏开了头,不是很想见到他们的样子。

李静姝么,不愧是曾经的京都贵女之首,身为修罗场核心依旧笑语从容,不乱一丝风仪。

简辰更是一副超然物外的样子,甚至按着佩剑笑道:“久仰贵派剑术精妙无比,今日观主与张道长皆在此,可否让简某偷师几招?”

嗯???

世家子也能这么不要脸的吗?

张从行笑笑不说话。

观主大手一挥,当真允了:“哈哈,这有何不可!本座闭关时悟出一个新剑阵,正好教大家演练一番。往后此阵若是能名震江湖,也有诸位的功劳了。”

占月彬和李静姝皆掩面失笑。

虽说沧海派也没什么剑术不能外传的规矩,但美人当前,这位观主还是失了心智,忍不住要卖弄他仅有的几分本事。

待到我等执剑各守其位,将阵形列开,倒是依稀找回了昔日京都演武台上的挥洒肆意。

那时可真好啊。

京郊彻夜人声如沸,灯火通明如昼。东击鼍鼓,西奏蟠钟,剑舞一曲《姽婳》,只身破阵《苍脊》,情定关雎洲。

剑光雨幕之间,容疏离来去无声,而我心中,有南山的梅花开了又落。

练过几遍剑阵后,观主宣布稍作休息。

此刻的“修罗场”只余淡淡尴尬,没乐子可拾。

我看了道场一周,不见张道长,晃进清都阁后慢悠悠地往上飘,果不其然见着瘦长瘦长的一条鸦青色身影平摊在屋顶正脊上,与天际浅碧山痕遥相呼应。

显然他又想起那位故人了。

探空取来酒壶与酒盏,谁知我才斟了一杯,蓦地回首看去,壶中酒已被张从行仰头倒尽。

这人还真是半点不客气啊!

我坐在一边举着小酒盏,很愣。

“谢了。”他随手将空酒壶抛给我,握着剑鱼跃而起。

“一梦沧海三十春,徒留书剑遗风尘。烂柯山中黑白子,造化为局棋为人。”

刹那间银辉交织如网,张从行的剑出鞘时如切断了云间日光。

带出的凌厉剑气几乎能将风声割裂,我完全看不清他的招式,干脆闭上眼放开神识——原来他使的是一对鸳鸯剑,剑首不系剑穗,却以细如尾指的七尺钢链相连。

这才是传说中自古剑舞《满堂势》演变而来的飞剑术:剑士不握剑柄,仅控制剑疆,便能使剑器上下翻飞,可横截,可侧削,亦可直刺。

一人一剑,可当一阵。

但张从行喝傻了,剑势收尾时没收住,差点自刎。

吓得我连忙打出一道风劲将那双飞剑击开:“张道长,你悠着点儿!”

他靠在我对面的鳞尾琉璃吻上,原本就歪得不成形的发髻彻底散了,只用手胡乱往后一拢:“大概我能忘了飞剑术,却一辈子都忘不掉这首诗。”

“下辈子能忘掉就行了呗。”我随口应道,帮他捡回那挂在飞檐上摇摇欲坠的双剑,“下去吧,我也该走了。”

于是拜别了观主,五人一齐下山。

占简李三人笑了一路,笑容是真是假我也不清楚。

但容疏离确确实实是全身上下都在演绎着“心不在焉”一词。

正如夜神旦那夜,雪晴池馆相逢时。

我们坐着马车回到城里后,李静姝许是尴尬不下去了,道:“天色尚早,我想去宝月斋买些点心。”

简君焕:“好啊。”

容疏离:“我陪你去罢。”

占月彬:“我也去。”

他们三个同时出声,瞬间又相对无言。

我:“……一起去一起去。”

下车后,占月彬要挽着李静姝往宝月斋里边走,她对着容疏离弯了弯眉眼,却抬手拉过简辰的袖子。

占月彬的笑意凝固在脸上。

简辰转头对容疏离戏道:“容则,我先去试试看,若有好吃的再留给你。”

这是何等嚣张的发言!

顿时,容疏离更是一脸呆滞。

我只能在心里摇头叹息,和占月彬走过去的同时,拍了拍他的肩膀:“跟我们走吧!”

其实,我想问他:跟我走吧?

但是不行,他肯定听不懂,也肯定不愿意。

最后容疏离先走了,几乎是落荒而逃。

回到拓影阁学舍,占月彬用尽了气力嚎啕大哭,仿佛要哭尽她对简辰的一片错付之心。

转眼又到了冬狩节,南海郡不下雪,更加不耽误郡民们乐融融地过节。

沧海派的四部门人也下了山与民同乐,在雪晴池馆演了剑阵舞。

我因着年末拓影阁里事务繁重,没时间练那剑阵舞,只好在台下当个观众。

打头阵的不出意外,还是容疏离,而我又一次错失与他同台的机会,着实有些可惜。

也不出意外地听到人群中大姑娘小媳妇皆交头称赞他生得好看。

我心里头的滋味要是拿来焖排骨,大约不用加糖也不用加醋就能焖出一道酸甜排骨。

晚上忙完了所有事情,那股情绪依旧郁郁地压在心头。

我提了壶小酒晃悠到清都阁上。

观主又闭了关,张从行没在,容疏离孤零零一个人在道场练剑,白衣如旧。

瞧着怪可怜见的,所以我就没打扰他。

喝到微醺时,又一次想起与容疏离有关的过往,尤其是在京都见的最后一面:白雪红梅,咫尺天涯。

不知千秋殿后的那棵老梅还开不开花。

也不知,那时他可知道树上藏着的是我。

“今年没人陪着喝酒聊天,没人吹曲儿听,梅君你可会感到寂寞?”

“也不对,我是个山精,算不得‘人’。不过,容疏离是人,他还会念《山梦》的唱词:‘月沉海瘦,窥得一方锦绣梦……’”

独自喝醉时,我很是会自言自语。

说累了,便倒头睡去。

二十年之期来临的那一日,我被梦境丢到了天东之极:归墟。

有道是“日出旸谷,日落隅谷”。却无人知晓在鸿蒙之初,旸谷与隅谷每一天都随着海水的流动而交换位置。

海分四方后,帝子金乌掌管着司日之职,巡天归来便栖于昼神在此所植的扶桑木。东海汇集百川水,流经此处皆被极烈日光蒸成雾汽,扶桑木下就成了一块寸草不生的荒漠。

此刻我被扔在荒漠边上,身后是通天光明,眼前是彻地黑暗。

我知道,这黑暗深处就是传说中的魔界入口:那落迦井。

据说古时的神魔战场便开辟于归墟上方。

我正想抬头看看那神魔战场可还在原处,谁知归墟之外的黑暗顷刻如浓雾将我淹没。

醒来时,已身在那落迦井中。

这里是光明不能至之地,又名:炼狱天。

身入其中仿佛脱离了时空,我在里边跟只无头苍蝇似的打转,很搞不懂梦境拘我来此所为何事。

也不知摸索了多久,黑暗中传来幽远偈歌:“‘众生唯我,三界唯我’。”

萤火般的翠光自地下升起,渐渐凝聚成一只羽色绚丽的绿孔雀。

祂,以挣脱无形锁链般的姿态展翅而起,盘旋着洒落点点辉光,将整一片厚重墨色灼开了无数出口。

终于所有黑暗都被光明所驱散,祂也落地,在光中化作人形,顶生无量光轮。

我感觉到了山君的气息,却不敢出声询问。

山君长着一张永远看不清眉眼的脸,如夐山长年雾锁雨绕,身上装束也从来不变:结薄荷香草为衣,佩紫荆花环为饰,垂至踝际的雪白长发编成了十二股辫。

但眼前这尊神祇有着与她完全相同的气息,却是与她完全不同的法相:青发覆于金衣,唇如点朱,蛾眉勾墨,琉璃眸中流转着蓝绿二色,似笑似泣,亦神亦魔。

她从鲜活又雀跃的山林小鸟,变作一幅森冷的,艳丽的,令人心颤的神像。

神像开口了,音色喑哑尾韵却飘得妖异:“你回来了,我的阿落刹娑。”

大梦乍醒。

天寿元年末,蛮族述律氏十万铁骑杀入京都,禧宗、靖宗父子二帝被俘于大庆殿丹墀下,永朝就此覆灭——“到今日山残水剩,对大江月明浪明,满楼头呼声哭声。”

亡国之讯传到南海郡的前夕,雪晴池馆里来了新的说书人。

说是必醉楼的酒喝腻了,过来雪晴池馆吃茶,散散酒气。

这一来,那可不得了。

拨拉几下阮弦,说一段自创的《江湖策》,听的人多得呀,大堂里都站不下,连外边桥廊柱上的苔痕都给蹭没了。

岑岚闻名而来,进门先唬了一跳。

此地似是应了本朝运势,原是郡中一景,如今池馆隳摧,古榭荒颓。桥下莲塘不见花,仅余残叶寥寥。

“池馆主人做生意也是颇随意啊,近年关了都不请人来打理这园林的么?”她一边啧啧称奇,一边袖着手踱了进去。

偏这时,堂间那说书人将止语木重重一拍,道:“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众人三三两两地散了。

岑岚一腔热情给冲得所剩无几,无奈地摇了摇头,却还是逆着人群往大堂里边走。

又见门扇上糊的纸纱都被风吹得磨损,颜色也昏黄。因池馆临水,槛木落了漆后有些受潮,散发出一股幽幽的朽气。

她蹙着眉挥了挥袖子,却无意间看到坐在台下一角的容则。

他也忽有所感似的转头看过来。

顷刻间,满堂旧景生辉,天地焕然。

隔着一堂之距,两人也不说话,倒是不约而同地歪了歪头。

“原来你也在这里。”

岑岚上一回对容则说这句话时,还是宣平四年的初秋。

禧宗初狩宁都,京都望族随之南下,故此,拓影阁也从京都迁至南海郡。

正值沧海派三年一度的开山收徒,四部各往郡中四坊大埕上搭台演武,以期招揽北地才俊。

容则刚下台,立刻被岑岚截获,拉去了拓影阁新址。

“你也是使剑的,给我们舞一段吧。”

容则看了看阁中诸人,又看了看岑岚:“可。”

便平举双手,玉蝶展翅似的抬着袖,施施然在原地转了一圈。

当即逗得拓影众哄然而散,两人也相与大笑。

笑罢,容则复看向岑岚:“说吧,有何事?”

岑岚忙引着他走入画坊。

舞剑是戏言,向他请教丹青技法才是正事。

“我新描了一幅神像线稿,还未着色,请你来帮忙看看,用些什么色才最妥。”

容则轻睨她一眼,道:“你知道我不擅长设色。”

岑岚被他这眼风扫得呼吸一滞。

是的,她当然知道。

从很多年前就知道了,关于容则的许多事情。

宣平元年,深秋。

薄雨如雾,从夐山飘来,将晨间的满庄笼上一层轻纱。

岑岚立在村口的小沙路上等着容则。

她身后那棵紫荆花木高约丈许,色泽嫣红的花朵缀满枝梢,如一位身披嫁衣的女子。

正当微雨将歇,容则从雾里走来,教水汽洇湿了眉眼鬓角,越发显出他容颜如画。

“你来了。”岑岚携着一身花香迎上前去。

容则以笑回应,与她挽臂而行。

雾散日出时,两人才慢悠悠地走到南乔山。

清风吹起两三惊鹊,日光随露珠洒落竹林间隙,犹如断珠碎金。

不多时,两人就看见了书院的灰瓦白墙一角。

晨钟早过,院里书声成片,青石路尽头的两扇木扉偏偏把某位教书先生关在了墙外。

岑岚转头对着容则粲然一笑:“无事,我有办法。”

当即拉着他绕到了书院后面,为村中稚子而开的启蒙讲堂设在此处,屋舍较矮,比较适合……翻墙。

两人皆有功夫傍身,区区翻墙虽不是什么君子之举,却也难不倒他们。

岑岚先“以身作则”。她两步轻跃而起,足尖往墙上一点,便上到房顶,转身朝墙下的容则招手道:“快些上来!”

容则微微摇头,眼神里透出几分无奈,脸上笑意依旧不减。

他将双袖一振,如白鹤冲霄般,顷刻飞掠至岑岚身边,差点没把她看呆。

“还走不走?”容则俯身在她面前摆了摆手。

岑岚蓦地回神,略不自然地垂下眼帘:“哦,走。”

两人就这么光明正大地从讲堂屋顶往屋前空地一跳——

“岑夫子从天上掉下来啦!”

讲堂里领读的小童一声惊呼,登时好似泼水入了沸油锅,大笑哄闹声炸响了整间讲堂。

“涵儿,你别瞎嚷嚷!”岑岚皱着眉回头望去,那雪肤长睫的小孩儿趴在门边,见她一脸“崽,阿爸对你非常失望”的表情,更是笑得见牙不见眼儿。

一时又气又好笑,她也只能赶紧拉着容则跑路。

容则呢,仿佛看了出好戏,也不说话,就乖乖地被岑岚拉着跑了。

二人直奔书院校场。

今日书院学子要举行一场搏击比赛,分为墨衣与朱衣两队,以长拳对打。

容则正是前来观战的。

但,岑岚还有节画艺课要上,带他到校场后不得不再次绕回启蒙讲堂那边,教孩子们涂些花花草草。

课钟一响,她把缠在身边的小孩一个个扒拉开来,左闪右避穿过堂间桌案,为了逃离这些捣蛋鬼们的围堵,最后干脆飞身从窗口腾出。

于楼阁水榭间几个起落,岑岚像只出了笼的雀儿,扑棱棱地跳到了校场那边。

比赛打到了一半,作为主持的武艺教习吹响竹哨,宣布中场休息。

学子们遍布校场各处,红黑相间如纹枰,仅容则一人着白衣。

他弯腰塌肩地坐在场边那只方凳上,一副不得劲的样子。

岑岚溜溜达达地蹭到他旁边,见实在是没位子了,索性坐到草地上,却又被容则一把拉了起来。他将方凳让出点位置,岑岚面上不好推拒,内心却难免有点小窃喜。

她提着衣摆刚坐下,容则似是怕她掉下去,十分自然地伸手揽住了她的腰。且不说完全贴合的外衫,便是两人垂在身后的发丝都时时要缠绕到一处。

这姿势着实亲密了些,岑岚顿时木手木脚的,整个人从腰上僵遍全身。偷眼去看容则,他有所察觉,低头回看她时却眼神澄澈,墨池般的瞳中映出岑岚呆愣愣的一张脸。

“作甚?”

“……无。”

“百年春秋既往,谁囿纸短情长,隔世空相望……”

日头偏西,说书人击弦高侃,讲着自编的《江湖策》最后一折,一边若有所思地看向了堂外。

庭间一阵风过,吹落枝上桃花几瓣,暗凋池中。

容则身披夕色,抱着剑走到廊下,神情颇有些落寞,抬眼却见桥廊尽头立着个风姿卓绝的朱衣郎君。

“疏离,别来无恙。”美人一笑,萧瑟人间骤生千般绮丽。

容则顿时讶然:“轻朱兄,你怎会孤身在此?”

谢赩,表字轻朱,号瑰堂,出身淮阳,今为当朝丞相。

此君一双眉眼生得极美,长睫葳蕤如羽,眸中隐隐愁绪如含泪光,更是叫人心折。后世有君主将“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这两句旧诗提于其小像上,足见谢赩之文韬武略更胜于形貌。

即便容则身为鹤引三杰之一,也比不得这位人称“孔明再世”的瑰堂先生。

“我为此物而来。”谢赩莞尔,自袖中取出一卷画轴,“平生所作皆已烧尽,只余这幅《残山沉海图》,其中有些玄机,以后兴许还用得着。”

又道:“自上皇南狩,你南下寻访前尘,而我留守京都,一别恍然已三年。如今边疆告急,庙堂又风波迭起,以我微薄之力着实难挽这江山飘摇。”

听闻此言,容则一脸难以置信:“朝中形势竟已险峻至此,为何南边连半点消息都无?”

谢赩垂眼看着手中画轴,淡然道:“世道再乱,也敌不过心乱。眼下利字当头,又有几人还能心系天下苍生?皆是蝇营之辈,维事以‘稳’罢了。”

“这大厦将倾,南狩避得了一时,却避不了一世。”容则紧握着佩剑,眉头微蹙地看向谢赩,“轻朱兄,不如我联合南地侠义人士,一齐上京勤王!”

谢赩摇头轻叹:“蛮族入侵乃应天之谶,非人力所能左右。疏离,你可还记得,当年从东瀛归来之后,我曾与一山中老者弈过三局?”

容则道:“记得。首局惜败,次局险胜,最后一局打成平手。”

“那老者绝非凡人,而昔年那三局,竟也是我朝与蛮族战事的隐喻。”谢赩将画轴递与容则后,成群的白枕鹤从天上飞了下来,环伺在他身周。“一世一局,无有虚实,或退或出。困住了蛮族信仰所在,方能散其气运。险中求胜之关键,是为‘破巽’。”

话音既落,群鹤载着谢赩凌空而起,刹那间化作白云消逝。

容则震惊得久久不能回神,忽听得堂中一声止语木响,再一眨眼,却是身在台下,如梦初醒。

台上阮音亦生暮气,说书人似唱似念道:“……南山成烬北海荒,旧游天上,照影成双。惊鸿一梦断,化作古神叹。”

宣平元年与天寿元年,不过相隔四载。

曾与容则相知相识的岑岚,却在宣平四年隆冬里,突发心疾而昏厥了七日。

醒后再言及容则,已如隔世之梦。

既然梦醒,从此陌路。

继而京都沦陷的消息传到南海郡,容则同一干江湖义士决意北上救驾。

不曾想,雪晴池馆那一照面,竟成了永诀。

在他战死沙场之时,天外有狂风呼啸而来,如鬼神哭号,掀翻无数兵马。

而容则埋骨泉下八十年后,入紫府山奉道的岑岚亦在一个阴雨天里悄然病逝。

慈云观开设了超度科道场,一篇《太乙救苦天尊说拨度酆都血湖妙经》还未诵完,岑岚的灵柩上开出了成片雪白荼蘼花,整副棺木都被覆盖,花开的那一刹天地间大风骤起,吹得花瓣纷纷零落,化作万千点萤光消散于云端。

往后多年,此事皆是当地一大奇谈,慈云观甚至为岑岚塑像供奉,称为“流萤仙人”。至南晋时,经明宗皇帝敕封,慈云观易名“留萤宫”。

道是:“天地显生,八荒初定,化三劫时:曰元劫期,曰太劫期,曰始劫期。三劫之后,天公造神,地母造人。离恨天外,苦海灌愁,掬而观之,旋如星涡,须弥纳芥,自成天地。神在界外,人于尘中,三世轮转,日月无终。”

人事如花开花谢,本就无常。

但人间发生的所有故事却被收录在一面转轮镜中,生生世世皆得详尽封存。

只因灌愁海底下,光波沉底之后腾起了万丈红尘,将仙凡两界各自隔绝。三千世界就藏在这红尘里头,每一粒星辰,便是一处凡世,此间皆有“过去、现在、未来”三劫同在。天道桎梏之下,上下两界运转有序,所谓“造化”自然容不得界外者加以干涉,饶是神仙,也无可奈何。

岑岚的前身并非寻常魂灵,乃是天外八荒神祇其一,司风,主巽位,号为“云吠罗刹”。

神与人是两个极端的存在,前者过于强大,后者又过于弱小。

转轮镜中的一切,不过是人世间浮光掠影,若观镜者横加干涉,只会给这个凡界带来灭顶之灾。故而此镜本悬于冥间秦广王殿前,却不知是什么因缘际合,又被安置在一处名为“迷晓幻境”的玄妙之地。

风神劫满归位,却得了“下凡后遗症”:对容则念念不忘,只能到这转轮镜前将他的一世翻来覆去地看,偏又见不得此人最后之死,每每抓狂。

被禁锢在迷晓幻境中的那只两仪蝶总要嘲讽祂:“乾坤二主既已归元,你也是位列八荒的神,竟连个凡人都救不得?”

“你这虫子聒噪些什么!”云吠罗刹将它冷蔑一瞥,天地间最强大的魔物顿时被狂风拍到了境壁上,活像一枚标本。

“吾有一计,能助他不死。”两仪蝶动了动翅膀,翼上日月之影倒转如诡异双瞳。

闻言,云吠罗刹瞬间近前,将它从壁上撕下来:“说。”

“你去不得凡间,那便用神力将他的‘现在世’割裂出来,再用芥子须弥术造个小天地放进去,如此一来,他的命数不就任你改写了?”

云吠罗刹沉吟了许久,道:“若要施芥子须弥术,需得一物为媒介……”

此时转轮镜中,容则尚不知岑岚“病”后已忘了他,正要将费心寻来的一幅《残山沉海图》为她送去。

两仪蝶便拿翅尖指着画卷道:“喏,本该是你的东西,可别叫那懵懂无知的小女娃占了便宜。”

这句话可算结结实实地戳到了云吠罗刹的痛脚。

它所说的“小女娃”乃是沉睡了二十年的岑岚原身意识,今得风神借壳之荫,已登仙道,封为荼蘼花灵主,兼看管蓬莱圣物“灵芝仙草”之职。

听着颇威风,但镜前的神与魔皆与天地同生,在这两位眼中,她仍是个记不住名号的小角色。

怎奈镜中此刻,她才是容则心中眷顾之人。

风神看着镜中许久,心念一动,那幅画卷便出现在祂面前。

全幅绢本以水墨写意铺就,绵亘半卷的山势渐没入海中,仅有几笔浓墨勾出幽岩邃谷点缀于山间,大半的留白拟作海上茫茫云雾,浩森气象近乎迸发而现,可见作画者从下笔乃至收尾皆挥洒自如,无半点滞涩。

便是风神也觉得有些惊艳。

祂的指尖触上绢面,刹那间画上漾开了圈圈光纹,山与海一点点流动倾泻,沁入转轮镜中,墨如堕水将镜中世界晕染。

转轮镜开始剧烈震动,两仪蝶这魔物见风神当真入彀,心道有好戏可看,发出了好似婴儿啼泣般极难听的尖利笑声。云吠罗刹专注于抽出那一处凡尘来造画中小世界,不堪其扰地一挥袖,飓风显出猛虎飞扑之相,直将它摁于爪下。

“吾等虽被称为八荒诸尊,却处处受天道拘束!与其如此,毋宁散尽周身神力,来换他一颗真心。”

立誓之后,风神的法身与《残山沉海图》开始在光中融合。

转轮镜上出现细小裂缝,墨痕流光从缝隙中逸出,一笔一笔重归绢面,但卷上却多了无数原本不存在其中的景致人物——

政平元年,容则游学于瑰堂先生谢赩门下。

政平三年,容则随着亦师亦友的谢赩出使东瀛,归来之后客居京郊罔洛山庄,绘《白袖桃花卷》,一时名噪京中,人人争相临摹。

宣平元年,容则因画技精湛,得禧宗皇帝赞誉,被推举为拓影阁阁主。

宣平四年,禧宗南狩,拓影阁迁至南海郡,容则得沧海派剑术传承。

天寿元年,京都沦陷蛮族铁蹄之下,瑰堂先生以身殉国……

刚从地上扑棱起来的两仪蝶再次桀桀怪笑,忽然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现在,你见着了。”

它扇动双翅,日与月的影子中跌出一个人,身着白衣,脸色远比衣衫更白。

风神蓦地回头,原本如冰的眼神先是错愕,再而如春水初融。

容则看上去却已近乎崩溃,满脸掩不住的惊惶,化作惨然一笑:“是……原来,原来是这样!我一直活在画中,所以我才会忘尽前尘往事,也忘记她的名字,却还是鬼迷心窍地找了一辈子,都找不到她……”

“你说,你一生都在找我?”云吠罗刹轻轻问了一句。

“不,你不是,你不是她。”他颤声道,跌跌撞撞地后退着。

风神沉默不语,以祂为中心的巨大风暴顷刻间炸地而起,整座迷晓幻境乃至上界八荒亦为之震荡。

也只有容则一人能在祂摧山裂海之怒时,依然毫发无损。

两仪蝶被打散成一团魔气,仍不忘落井下石:“哈哈哈哈,凡人卑微如蝼蚁,风神云吠贵为统领八荒的巽尊,自然不是你那小青梅。”

“对,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凡人。”容则大笑出声,眼里透出几分癫狂,“‘无有虚实,或退或出。’若非谢相因殉国而飞升成仙,我也不能从他留下的这幅画里面,看到画外这荒唐的真相!”

云吠罗刹极认真地看着他,说出的话却近乎敷衍:“小小一个山海府君,窥得了天机又如何?”

“无论如何,我都不会任你摆布!即便,你是神。”容则一字一顿地说道,猛地站起身冲入风神所处的光芒中。

他如一道剑影,削入了云吠罗刹与《残山沉海图》之间——以血为墨,以性命挥就的这笔狂草,为此画落下款,既快而决绝。

画卷飘落在地。

肆虐于天地间的风势骤然止住,云吠罗刹周身的神光渐渐逸散,飞出迷晓幻境,飞到了人间。

曾经惊才绝艳的白衣少年彻底死去了,连一丝魂魄都不留。

而风神被困入画中,祂神力尽失,陷入沉眠,阖眼之前依稀闻到了桃花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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