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陕西娃 爱说陕西话

我是陕西娃

杨英妮

西哲叔本华说：如果以书籍来比喻人生，那么前四十年是本文，后四十年是注解。在逃未可逃的女人四十之时，我在脑子里回想，什么才是我本文中最重要的东西，我又该用多大剂量的色香味来注解这些文章呢。这时，我想到了方言，就像鱼儿总是忽视赖以生存的活水一样，我们也容易忽视和自己如影随形的陕西方言。

味道是乡土记忆， 方言是地域符号。

没有方言就没有童年。孩提之时，感觉村子很大，外婆家就是那个亲切的遥远，那更远的集市镇甸简直是甜蜜的所在，更远处的长安就是梦一样的期许，陕西之外的地方就是电视里的遥不可及......所以每每见到外来客，听闻外来语，都让小孩子觉得无比新奇。谁家来了客人，恰好尊客又把所有的、零碎的的集合叫做“嘎达马西”，等他下一次再来村里做客的时候，一群小孩子就专等他再说出这个词来，等词语一出，全场爆笑，弄得客人莫名其妙，随后我们就会给他冠以嘎达马西做名讳，那么以下交谈中的话就见怪不怪了：“你家那个嘎达马西啥时候来”“嘎达马西来你家拿的啥？”

这样有趣的称谓是有据可循的，赘述邻居一个叔叔的事情。我们村子产花椒，摘下的花椒要在大太阳下晒干，所以村人除了听广播里的天气预报之外，还要有看云识天气的本领，这个叔叔就是村里的能人。那天天气不好，村中老人说不能晒花椒，叔叔号令下发“你晒你的，莫麻达”，因为他昨天晚上看到了晚霞。于是一家人忙碌的铺撒花椒，这边刚晒停当，急雨骤至，全家上阵收拾花椒已经来不及，但见泥水落椒、残壳满地，全家人跺脚叹息。随后村里人晒花椒的时候，对于拿不定的天气、晒和不晒的两难局面并主张最好不晒的时候就拿腔拿调地说：“哈哈，你晒你的”。惹得周围人一阵发笑，进而决定行止。

一下雨，小孩子聚集在一起，商议着从哪里能挖出干净粘性的泥，谁家的门墩石又大又平，可以做操作台。然后分泥做坯，中空成器，用力向下倒扣，泥器底部受力炸破，成功！破洞越大就可以获得其他泥友的“进贡泥”，我们把这叫摔“咕咕豆”，乐此不疲。

时至今日，我的记忆中都有一个词语“老冠”，这个字怎么写，我觉着不是“獾”字，因为读音不同；也不是“鹳”字，因为据老人们讲，这是一种集合了最凶猛的飞禽走兽特点的怪兽。这老冠专门找小孩子的麻烦，所以小孩子不好好吃饭、不好好睡觉的时候，大人唬一句“老冠来了”，就可以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有时候小孩子边吃边问“老冠在啊哒”，大人随意应付“在你后面”，时至今日，我依然有老冠如影随形的阴影。这种唬人的方法到了小孩上学后就不灵了，课堂学的那点科学知识还是能够打败那个虚无的老冠的，所以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唬孩子的方式就变成了“好好写作业，要不给你老师说”，“老师”一词替换了“老冠”，还好，都有“老”字。若干年后，我做了老师，将“老师”一词和童年中最可怕的词语对等起来，再结合班主任的专有称谓“后门了望的猫头鹰”，感觉两者真有那么几分相似，着实有趣，以后我会被人称为老杨老太婆甚至老不死的，不管叫什么，都是“老”字一族，跟我专业对口，请允许我在此处捂嘴笑三声。

没有方言就体现不出陕西冷娃的生蹭冷倔。秦人与戎狄杂居，故粗犷勇武；秦地产粮，农耕文明使秦人笃厚老实；秦人尚黑、尚水，内敛包容：秦人的身上透着一股狠劲，这种劲头延续下去，形成了陕西人只闷头做事，干出名堂再说的性格，这就是典型的陕西冷娃。这些冷娃根本不会柔情缱绻，假如你给冷娃打电话“老公，停电了，屋里黑的很”，冷娃在电话那头正吆五喝六的然后拿起电话吼一句“停电给我打电话干啥，给电工打”就把你怼的直想骂他“瓷马咕咚”。

陕西冷娃对物质极容易满足，蹲到地上吃一碗油泼扯面，用筷子把极长的面条挑到半空中又放回碗里，就上几瓣蒜，呼噜呼噜吃完，喝一碗面汤，原汤化原食，最后一口喝完还要极惬意的发出一声“安”。

陕西冷娃吵架用语是最简单的方言组合。咋、不咋、想咋、不想咋、到底想咋...几个词语的反复组合，就能吵到雷虎喧天，火星子乱溅。

其实，不惟冷娃如此性格，陕西人温柔的不多。村中小学门口土地平旷，向阳无风，秦人窝冬最爱找这样的地方晒暖暖。只见太阳坡下，老辈小辈靠墙斜倚，姿势不拘；爽手的、纳鞋底的，五花八门。话题从不固定，思维永远跳跃：从全球金融到粮食收成，从中学操场到婚丧嫁娶，从家长里短到三只蛤蟆五只眼，从鬼神应验到谁家媳妇臭不要脸，简直是天文地理古今中西仁孝愚讷无所不知无所不谈。谈到要紧处，站起来，紧一紧裤带，还欲张嘴，媳妇在老远的光影熹微处大喊“还不赶紧死回来，羊都叫的咩咩的，往回走，喂食”，阳光下的男人赶紧勾好鞋披着棉袄吊着两个空袖管骂骂咧咧的往回走了。

方言记录着陕西人因袭着的古老智慧和幽默。优雅的曼陀罗花（彼岸花）我们方言叫“老鼠阿家”，老鼠是害虫，阿家是婆婆的意思，封建礼教中，婆婆都是威严的家长：这样的称谓可见此花的毒性；陕西地界花椒多，摘椒时，椒水迸入眼睛麻，椒刺刺进皮肤麻，好事者嘴含一粒花椒保证麻的你整张嘴都舞裂裂（抖动），麻了以后，人的反应似乎就慢了，方言里评价那些待人接物慢半拍的人，就说“你看人家麻滴”。类似这样的词语举不胜举，但是无不反映出农耕与生活的智慧。我们的祖先在驯养六畜的时候，呼唤小鸡为“咕”、呼唤小狗为“奥”、呼唤小羊为“颟”，然后再加一些简单的音节词，这些别样称谓是怎么来的，仅仅是拟声词吗，人一呼唤，畜禽便知，这是不是也是一种和谐呢，我想是的。

方言中的“别跳”一词，换成“蹦跳”就失掉了很多生气的成分；“避（pi),避远些”，这个词的来头不小，看似骂人，实则不是，“避”有躲避、躲开之意，这个词保留了文言的色彩，类似这样的方言还有“独（方言读为tou)自”,“我嫌独自”这句话的意思是不敢一个人出行；蒸包子时没有蒸西流（西流：卖相好）可以自嘲为上边开口子底下烂沟子；小时候我们把雪花膏叫“白白”或者“香香”......这些有趣的方言俚语，精辟合理，透着灵性，越咂摸越有趣。一个陕西人，不论在哪里寻找诗的远方，也不论眼前看到的是千里风光还是尺寸盆景，他的本能称赞是“美”！方言已经融入到我们的血液里骨髓里，成为陕西人永远的乡土标志。

从方言里长出来的童谣，印记着先辈们诗意栖居的精神追求。各位客官，请你放下手机，随我回到那个没有手机的时代。“羞羞羞，把脸抠......”这串童谣老少皆宜，可以让生气的人破涕为笑；“屎巴牛点灯，点出先生，先生算卦，算出黑娃，黑娃敲锣，敲出他婆...”只要把韵对住，这串童谣可以无休止的唱诵下去，这是陕西小孩独有的摇篮曲；“红豆豆，剥米米，你婆叫你端椅椅.....大哥大哥你咋呀，我给秦彩说媒恰（去呀的合音）....”,童谣中唤为秦彩的名字可以换成任何一个待字闺中的姑娘名字，这童谣除了善意取笑十几岁的姑娘外，是不是也可以看作是女大当嫁的生涯理念渗透呢，或许很多姑娘就是躲在煤油灯下开始勾勒未来的那个他；“你姓啥，我姓张，张啥，张飞，飞啥，飞机，机啥.....”，这串童谣一问一答，不限人数，很是有趣。童谣内容也可以创新，参与者姓什么就说什么，说到哪里停止要看参与者的词汇量。耕种生育的艰难中，我们的祖辈字幼孩、蓄鸡畜，重天伦，明事理，思未来，对他们来说，美好的生活就像篱笆那边的一粒红草莓，即使云雨雷电，也要为着那一抹红攀爬过去。生活在因循反复中延伸，诗意是花雨人生的点缀！

曾经的我们，为着能去说普通话的城市而奋斗，如今的我们，说着普通话却越发感觉乡音秦语更有味道。

此刻，窗外雨潺潺，我在方言的余韵中贪欢，寻找四十岁前后矛盾的两端：年轻时的走出和中年时的回归，年轻时的激进和中年时的平和，年轻时的争取自由和中年时的享受家庭，四十岁以前我们开想，四十岁以后我们想开，这不就是对叔本华的关于四十岁前后“本文”与“注解”的睿语哲思的理解吗！

我是陕西娃，爱说陕西话。陕西方言果然蕴藏大智慧也！

杨英妮：渭南高级中学语文教师（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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