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这是我在12月19日晚11点在南下的火车上写的。年前抽空匆匆回了一趟家，给三哥安排手术，回程的路上思绪万千，写下了本文。此文在以前的公众号发过，在本公众号这是第一次发布。
乘着工作间隙，我回了一趟老家。匆匆几日行程，我只踏进家门一次，原想还有机会再回去，结果就那么仓促地从市里医院踏上了归程，连行李都是哥哥送来的。
当我把不回家直接走的消息告诉妈妈的时候，她老人家的言语中充满的始料不及和依依惜别让我很是愧疚，一年回一次家，却只待了半天，妈妈忙着给我张罗她认为好吃的东西去了，竟没顾得上跟我说话。在家的这半日功夫，我还上了四个小时的网，妈妈等我吃午饭等到中午一点多，我吃完饭，怪罪完妈妈做了太多饭以至于剩了半锅面条，在妈妈喃喃地自我辩解说没想到我吃的这么少的絮叨中，我提起背包就进城去了。
虽说进城是为了安排哥哥住院，但也觉得挺愧对父母。年近七十的父母就像两台过度使用的机器，随时都有抛锚的危险，我一年见一次，还能见几次啊 !
不过这次我跟父亲倒是一起待了七八个小时，晚上跟父亲睡在炕上聊了很久，感觉这是跟沉默寡言的父亲第一次聊这么多。躺在被窝里我跟父亲讲了很多大道理，从工农业产品定价不合理，到种粮只出力不赚钱，再到养牛亏损，我一笔一笔地帮父亲算账，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父亲少种地不养牛，让父母做一个半退休的农民。这是我多年来的愿望，我实在不忍心看着年老的父母常年累月地辛劳，而一年的所得换成钞票却只有城市人几双皮鞋钱，而这几个鸟钱，我抬抬手就能赚到，他们实在没有理由再这么辛苦。
我滔滔不绝地说到了凌晨四点，把父亲数落得没有一句话讲。后来我们的谈话在父亲的一句咆哮中结束：“不种地不养牛让我坐吃等死啊？”那天晚上我只睡了四个小时，等我早晨睁开眼睛的时候，父亲已经喂牛去了。第二天中午出门的时候，我告诉父亲：“无论你怎么想，我还是希望你把牛全卖掉，少种一点地，够两个人吃粮就行了，该说的我都说了，再说就没意思了。”这话够重。
父亲妥协了，今天中午他卖了六头牛当中的两头，为了多卖点钱，他采取了比较折腾的方式，亲自把牛送到了宰牛场，结果多卖了近三千块钱。我怕父亲被骗，从医院赶到了屠宰场，当看到苍老瘦弱的父亲用枯枝一样的双手颤抖着清点自己的劳动成果，脸上洋溢着很难得的收获的喜悦时，我的鼻子一下子就酸起来。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粗暴地干涉着父亲的生活，践踏着他的人生逻辑，我把自己对幸福的认知强加在他的头上，我没有尊重父亲，没有尊重这个七十岁的老农，没有尊重他的生活，也没有尊重他的辛劳和奋斗。我把对国家政策的不满，把全社会对农业的轻贱，把在当前政策环境下对农民悲惨命运的愤慨统统倾泻到这个老农身上，我劝说父亲放弃农业一是想让父亲的晚年过得好一点，但更重要的是为了反抗这不平等的工农业政策，我始终认为，当一双袜子都要卖十多块钱的时候，如我父亲一样的农民春种夏做秋收冬藏辛苦侍奉一年种得的粮食一斤还卖不到一块钱，这是傻子才会干的行当，我不想让父亲当傻子。
所以我一年年一次次磨破了嘴皮就是想颠覆父亲对于农业根深蒂固的尊重，我渐渐愤怒于父亲的固执，我甚至因为轻贱农业，所以轻贱父亲，我一度认为父亲无能，觉得他这辈子除了当一个合格的农民外真是一事无成，很多次我把父亲批得茫然无措，他不知道自己这么辛苦地种地，错在哪里？但现如今，只知道种地的农民显然是错了。
前几日在回家的火车上，我一直在想，我该怎样评价父亲，该怎样评价父亲的一生？此时，躺在回程的火车上，我意识到，以金钱为标杆简单地评价父亲的一生是浅陋和无知的，父亲的一生，七十年，不是我能够评价得了得。父亲一生操劳，是没有赚到钱，以现在的眼光看，是很失败，可是他是最合格的传统农民，他的血管里流淌的是农耕文明的血液，虽然被国家不合理的政策安排用工农业价格“剪刀差”数十年如一日地剥夺了基本的尊严，但他何罪之有？
我应该体现我的孝心，但不能如此看轻父亲。父亲有父亲的生活逻辑，他虽然很穷，但他从来都是自给自足，我作为他的儿子，对于他，更多的只是一种心灵的慰藉。他不靠我什么，不管我是贫穷还是富有，他都没有想过要索取什么，因为他的生活里什么都不缺，他活得贫穷，活得辛苦，但活得坦荡，活得自尊。一个活得自尊的人，不应该被轻贱地看待。
他有他的幸福，他有他自认为的成就，比如今天那一沓钞票带给他的喜悦。和泥土为伴，与牛羊为伍，就是他的生活，也是他的人生，更是他的命运，他的自我价值和幸福也根植于此。他已经这样生活了七十年，习惯了，强行改变他的生活他未必会觉得幸福。
我意识到了这些，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会放弃改造父亲。我知道我还是会一如既往地劝说他，因为只有这样，只有让父母少点辛苦，多点安逸，有一个相对幸福的晚年，我内心才能安宁，将来的某日，他们离去了，我才不至于太难受。但我也知道，或许我永远都不能说服父亲，这只能看做我和父亲之间的战争，恐怕谁都不能取胜。
但今后，当我再劝说父亲的时候，我会尽量做到心平气和，不能再像以前那样盛气凌人，不能再把父亲的辛劳斥得一文不值，否定父亲今天的辛劳和成果，就是否定父亲的一生，因为父亲一辈子都是这么过的。用今天的商品价值来衡量任何一个农民的劳动成果甚至人生，都是一出悲剧，如果这就是可悲，那么原因不在如我父亲一样的农民，他们很无辜，我们得学会尊重他们。
您的幸福，我以前感同身受，现今却无法体会，甚至不能理解，但我尊重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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