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年集
刘新焕
腊八一过，刚迈进三九天的门，关中人就准备过年的事。“过年好，过年好，吃白馍馍砸核桃。”要过好年，就得早早动手，添置过年的东西，把年货办好。关中人最热闹也最忙话的是赶年集。
关中人生性就爱面子，平时生活简单，日子抠得紧，吃的差点、穿的瞎点，没人在乎，也没人会说长道短。但过年时不能细，能做多大饼就张多大口，能盘多大锅就端多大碗，能摆多大场就挏多大摊，多尽自己力量去。“娃娃盼过年，大人怕花钱。”年好过，要钱说话。“手没钱龟呢，灯没油黑呢。”过年要办的事堆在一块，用钱地方多，有钱了怎么折腾都好说，想买精脚上皂角树，想寻精尻子撵狼，都能办得到。钱袋羞涩，瘪着塌着，鼓不起来，就得拣量。说归说，做归做，有钱没钱都得过年。关中人把过年当过关，年关过了，来年顺了，日子就会好起来。所以对过年格外看重。“宁穷一年，不穷一天。”关中人说。为了过好年，关中人全身心投入，顶着烈烈寒风，蹶起屁股忙开。
家里的事，男人主外，主要负责年货的筹办。女人主内，负责全家人过年的吃穿，插空提前把过年的东西制作好。
鸡儿喔喔，狗儿汪汪。早晨，窗护外面还是一片黑咕窟咚，关中人就睡不住了，从热被窝钻出来，按夜里想好的主意，去赶年集，为过年做准备。
年集多在小街小镇上。天麻麻亮，街上已人影晃动。四周干冷干冷，摆摊的开始占地方，开店的开门摆放货物，卖小吃的开始叫卖做生意，热气把摊前罩住。太阳一杆高时，大车小车的鸣叫，撒满集市的四周，四个滚轮、三个滚轮、两个滚轮的都有。通向集市的路上，开车的拉车的挑担的，牵牛的拉猪的赶羊的，抱鸡的提篮的背筐的，三三两两，摇摇晃晃，远远近近，潮水般涌来。南来北到的，向东向西的，往前跟后的，在集市街口汇合，沿着街道，一左一右，走进了集市。街道涌挤，盛不下众多的人，摆不下众多的货，只好向街口两边和四周蔓延。人以群走，物以类摆。多许小件进街道，大件摆街道外面。街道里面，不说超市商店，两边摊位早已塞实，家具家电摆件件，衣服衣料挂串串，锅碗瓢盆压摞摞，辣子调和挤堆堆，瓜子花生满框框，鸡鸭鱼肉满箱箱。街道外面，更是见地方就摆，向外延展，牛羊拴了一大片，农具放了一地边，猪肉挂了一世间，蔬菜堆了一座山，礼品垒了一溜墙，小吃摆了一河摊。整个集市上，卖吃的，卖穿的，卖用的，卖玩的，到处是苹果桔子梨，核桃花生枣。甑糕凉皮粉，油糕麻花饼。挂面醪糟饺，锅盔豆花脑。还有窗花对联红灯笼，挂历年画红喜炮。笸篮簸箕新筛子，笤帚扫帚芦席子，风箱案板新柜子，蒸笼背篓新椅子。铁锅铁勺铁耙耙，猪头猪蹄猪尾巴。各种年货齐刷刷，把人眼睛能看花。
过了三九冰上走，年货的事情要出手。关中人质朴厚道，传统观念重，从老先人那里就开始，在物品交易中，从来不提一个“买”字。甚至连一个“钱”字都不提，把买年货叫办年货。在关中农村集市上，常常可以看见，两个人在交易时，把手伸进衣袖里，或牵住手，用棉袄撩撩遮住，用帽子盖住，只握了握手，张了张口，笑了笑，一句话没说，就完成了交易。日前，笔者在西府农村一个小镇年集上逛热闹，见一个关中老汉拉架子车卖猪娃。猪娃像捆螃蟹一样，一个个被布绳子把两个前腿捆吊在小猪头两边，挤卧在架子车里。车子轮旁边还拴了一头老母猪，黑脸挺着，黑嘴吊着，黑耳朵又大又长耷拉着，找不见眼睛，比猪八戒他外婆还长得难看。一个中年男人过来，见状笑了，拍着老母猪说：“你这是热闹处卖母猪呢，还嫌不热闹。”老汉一听，把正抽的烟锅从嘴里拔出，吐了一口烟，从蹴的地方站起，抬起一只脚，弯了弯腿，在鞋底磕了磕烟锅灰，冲着中年人乐呵呵地说：“你别看牠长的丑，养一头全家一年啥都有。今年猪娃正金贵，老母猪肚子可争气，扑腾一大窝，扑腾一大窝，窝窝十七八，谁养了喜得都想叫声妈。”正说着，架子车上捆的一头小猪娃因惊吓，从车上莂了起来，把中年人吓了一跳，随机顺手一把抓住猪娃耳朵提起，猪娃“吱哇、吱哇”叫着，中年人也不理，只顾自己偏着头看了半天后放回车上，拍拍手，问捉一只啥价格。老汉没言语，把手伸过来，中年人把袖子送过去，两人的手在袖筒里捏着，老汉说，三年遇了个好闰月，这个数。中年人讲，你这又不是天上掉下来的金猪娃，非要个金链链才能拴。给你这个。老汉回答，你这是膝盖上钉掌，离题（蹄）太远。没看现在的猪肉价，与牛肉价差不多。明年也不会低哪里去。看上了越紧动手，一会儿集市上来，别人一眼瞅上，全部端走，想买都没有了。别拧次了，差不多就行了，赶紧抱走甭弹嫌。中年人一听，看没戏，把手从老汉袖筒里掏出来，拍拍衣裳，转身走开。旁边人看见，跟上去问啥行情，中年人埋怨道：“一刀吹了个白印，没血。外老汉繎麻繵枲，撅嘴骡子想卖个驴价钱，真真马尾巴拴鸡蛋，难缠。”
开始赶年集，关中人一般先将家里养的猪羊呀鸡鸭呀，地里种的红薯呀洋芋呀，池塘养的鱼鳖呀种的莲藕呀，吃不完的玉米呀豆子呀，还没有买掉的苹果呀蔬菜呀，手工制作的挂面呀麻糖呀，手艺打造的农具呀家具呀，等等，先拉到集上卖掉。忙了一上午，货卖完了，变成钱后，回去时才考虑办点年货。有时到集散了，也没有卖个啥啥，只好等明天再来。以往过日子，关中人把吃晚饭叫“喝汤”，多许晚上不做新饭，简单把白天的剩饭加点水热热，成大杂烩喝喝，不够再吃点馍。年集开始后，中午不能按时吃饭，多许在集市上简单槁着吃点垫点底，或为省两个，饿着肚子回家吃。开始赶年集后，午响前前后后才回去。天一擦黑，好像商量似的，人人害起了肚子饥，个个手里端个大老碗，圪蹴在村口路灯下边咥了起来，一边“嗞喽、嗞喽”往嘴里刨着，“呼噜、呼噜”往肚里咽着，一边东一榔头、西一棒槌闲谝着，话题自然全跑到办年货上。有说年货贵贱的，有议年货品相的，有谈采购收获的，有估摸价格涨落的，也有卖派自己拣到便易的，还有作贱别人脑子进水不会压价的。譬如西府有一个村子，一天傍晚，人们赶完年集回来，围在村口路灯下面吃晚饭，为一件东西价格的贵贱，两个人争起来，说着说着，出现了拐差，扛起来，吵起来，一个青筋暴着，厚嘴唇发紫鼓着；一个唾沫星子飞着，红眼睛直直瞪着。两人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比一声大。到最后，一前一后，都把老碗往身旁地上一推，把筷子一摔，呼的站起来，相互一边向前扑动着身子，一边愤然指责大骂个没完，差点刨在一块，打起锤来。这时听到一声大喊，一位五十开外的老汉从身后闪出，说话间走在灯亮处，冲着吵闹的两个人直嚷：“干啥呢，干啥呢，我拉着车子刚回来，老远就听你俩的吼叫声，把车子停在这听你俩叫唤了半天了。看你两个瓷锤，背锅劳什呢，吃饱撑的来。推磨子吆驴呢，图邻家好听呢，还是屎盘牛翻跟头，显你俩黑尻子呢。嘴劲再鼓大点争下去，回去只能多糟蹋自家两个热蒸馍，有啥好处。买东西，正好傥上了，占了便宜，瞎雀碰上好谷穗，不要把运气当本事。如果吃了亏，舍了财，也不能石灰窑撇砖，白气冲天呛别人，更不能隔墙抛砖乱伤人。再甭疯张道失，支棱觰角，在这偾人了，吃了赶紧歇着，明天还要赶集呢。”话音落了，老汉尻子一扭，头也没回，拉起傍边放的车子进村里去。夜色暗了，寒气上来。村口上，争的不言传了，在场没人说了，吃饭场场开始散开，吃完饭的站起来，提碗各自先走开，没吃完饭的胡乱刨一阵，起身也回去。
尽管过年需要买的东西很多，但关中人一开始，还是很细的，不随便乱花钱。“雪怕太阳草怕霜，过日子怕的瞎铺张。”各人的情况不一样，过活有别，不能见梯子就登，见大流就奔，见毛毛虫就跟。“吃饭穿衣量家当。”要根据自己的能力去办，能省还是要省。晚上回来坐炕上，一边舔着指头，吐着唾沫，数着卖了东西的钱，一边思量估摸第二天采办年货需要的钱，把多的钱数好，先压席下面，后藏抽屉里，不放心又掏出来塞进墙洞窑窝罐罐里。过了一会儿，不知想起啥，又从罐罐里拿出来，抽出一点，装进内衣兜里。随后把余下的钱卷起来塞进一只窝窝鞋里，把窝窝鞋放进屋里大柜子里，用锁子锁上才放心。就这样见钱没瞌睡，折腾一晚上。天一亮，又匆匆向集市赶去。通常在集上，先东瞅瞅，西望望，走走转转，停停看看，不急于办年货，而是了解行情，比较价钱，踏实哪里东西好，哪里价格低。回去时，只是胳膊挟把笤帚，笼子里放几个碟碟碗碗，或拉的架子车里堆几个疙瘩菜，办一些家里要添的小年货。有时，一天在集市上晃来晃去，逛了个没参数，回去时两手空空，连个啥啥也没买。关中人说：“挂空挡了，喝米汤划拳，只是图了个热闹。”
赶年集先买菜。过年，关中人主食以面食为主，尤其是臊子面，需要备好食材。菜样样数数买点，可多可少，但白的豆腐，黑的木耳，黄的花菜，绿的韮菜，以及时令菜等，都不能缺。关中道臊子面有两种，以岐山的益店和扶风的新店划线，以西为岐山臊子面，以东为扶风臊子面。岐山臊子面讲究用心细水大的红萝卜和清绿有味的胖蒜苗。而扶风臊子面则喜欢叶少杆粗的旱地大白葱，但扶风臊子面不要红萝卜。“红萝卜不上席”，扶风人这样说。
接着是买肉。除过鸡鸭鱼肉外，重要的是卖猪肉。关中人把猪肉叫大肉。过年待客，关中家家要燣臊子，对肉的要求高。一般情况下，家里过事，譬如嫁女，娃娃结婚，多许有提前养的猪，到时一杀，不用卖肉。如果没有喂好的猪，在村上养猪的猪场挑一头杀了就行。而大部分人要到集市采购。买肉时，关中人特认真，比皇帝选妃子还精细。远瞅瞅，近瞧瞧，一会儿用眼睛仁仁盯盯肉色和刀口，一会儿用指头蛋蛋压压肉扇摸摸肉皮，遇到肉硬皮厚、肉色红而发黑不要，怕卖回的是老母猪肉，关中人叫“猹猹肉”，肉老难煮咬不动。遇到肉色红白不分、刀子一割见血不要，怕卖回的是病猪肉。“肉质细密肉色亮，红白分明不参杂，轻压柔软有弹力，放心去买没麻哒。”关中人说。过去，关中人割肉的时候，尽量选黑毛猪肉。多许不要血勃子，也不全要猪后臀，而是瞅准肋条上的肉。问时关中人笑着讲：“枕头边话香，骨头边肉香。”其实真正原因是肋条肉肥瘦搭配好，燣的臊子放在汤锅里能飘起来，看得见，显得油汪肉多，而后臀肉燣的臊子瘦肉多，放在汤锅里沉了底，看不见肉，怕客人猛一看没几片肉，产生误会，乱砸瓜，把客待不好。现在买肉，关中上年龄的人仍按老路子走，而一些年轻后生，既买肋条猪，也买猪后臀，日子好了，一买就扛半扇猪肉回去。
紧追慢赶，到了腊月二十三，灶爷灶婆要上天，关中人要祭灶。清早烙下灶干粮，献给灶爷灶婆尝，让回去路上带上。到午响送灶，拿一张黄纸铺地上，揭下灶爷灶婆像，点上三根香，把灶爷灶婆像摆上，嘴里叽叽咕咕念道：“骑白马，打稍鞭。一步走，上青天。上了青天，好话多说，瞎话甭言。三十晚回家园，把五谷杂粮带饱，过年庄稼就好。”念完后，点燃黄纸，引燃灶爷灶婆像，见纸灰向前飘移，就说灶爷灶婆上天了，言好事去了。过后办年货时，又要买下新的灶爷灶婆像，等到三十午响再迎灶，请出灶爷灶婆像，贴在灶房锅台上面北面的墙上。俗话说：“大年三十看历头，没日子过了。”祭完灶，吃过灶干粮，离过年剩的时间不多了，关中人心里开始急了，加快了办年货的脚步。一天到晚，走马灯式的，把腿抡欢，把人给扎，来来回回，往集市上跑。这时，人人放开了，个个大方了。碰上了就问，瞅上了就要，看上了就买。有些肉摊前，围满了人，肉刚一上架，搭刀子人就要。有些菜摊上，人扎堆堆，疯了似的抢着。集市上人旋窝窝，摆摊的人儿乱喊哩，购物的人儿乱嚷哩，逛街的人儿乱挤哩。这时的街道口，马路上，赶集的人儿东西多，“老牛没脖项，十个八个都驮上。”一趟一趟往回走，肩扛手提不空手。有时午响了，集市快要散了，还要再趟一回。关中人把赶午响集叫赶“巴巴集”，图的是这时候东西落价便宜。一些年轻后生常常走捷径，直接把车往超市门口一放，猪肉割吊吊，鱼虾提串串。蔬菜装筐筐，水果端箱箱。喀利麻察，一次把年货办个够。
关中女人主内，平时烧锅做饭，哄娃收鸡蛋。到年头先扫舍，后磨面，再把过年的东西制作好。一天到晚，案板“咣当、咣当”响着，风箱“吧嗒、吧嗒”拉着，炉火“噗嗤、噗嗤”冒着，铁锅“吱啦、吱啦”铲着，热气“嗞喽、磁喽”喷着，干个没停，忙个没完。炸丸子，压肘子，灌肠子，蒸碟子，燣臊子，要做好多过年吃的。有些娃娃在外面工作，过年要回来，也要特意提前做些娃娃爱吃的小吃。同时要蒸一大圆笸篮馍。过去关中人过年，油面包子、豆腐包子、菜包子都蒸，多的是白馍。现在年集街上，买小白馍的不少，人们忙时，为省事，直接在外面提一大袋白馍就解决了问题。但大多数家里还是喜欢自己发面，蒸年馍，吃起来香。关中女人特别还要早早做好全家人过年的穿戴，大人碎娃，从头到脚，从里到外，连买带做。新袄新裤新窝窝，穿在身上暖活活，人人武装齐换新，浑身上下新铮铮。忙完之后，见缝插针，或中午或午响，吃了饭，洗了锅，提蓝鸡蛋抱个鸡，拉些要卖的小东西，说着说着就走了。来到集市上，往街口一站，有人就来抢要，一会儿就卖掉。卖出的利利的，买回的也不慢，双脚一抬满街转，专拣人多往里钻。称调和，请神像。购些糖果瓜子，添些针头线脑。制些对联窗花，选些挂历年画。挑些年炮烟花，办些零碎小货，把家里需要的带回，把男人未办的补回。有时为抢买东西，把鞋能挤掉，把人能挤破。气的关中女人连喊带叫：“抢你舅家婆的脚尖尖呢，把人挤死了。”
眼睛一睁，忙到天黑。关中人赶年集一直赶到腊月三十，还没有停下。清早吃顿辣红面，叫拉钱串。吃过把嘴一抹，又提个笼笼，或挟个兜兜，失机慌忙又去赶集。关中人把腊月三十这一天的年集叫跑集，急着去，把需要补的年货买齐，把定制的年货取回，不在集市耽搁，到中午吃饭时一定要赶回来，因为午响还要贴对联，贴窗花，还要迎灶爷灶婆，还要洒水扫院把屹崂拐角收拾干净，还要到坟上请先人。还要制作萝卜灯、挂灯笼。到晚上还要放年炮、吃年饭、发压岁钱、熬年夜。“咚咚锵，过年呀，核桃枣儿都量下。杀了猪，宰了羊，白面馍馍大家尝。”天还没黑，娃娃们就围在大门上、村口边，点着碎炮、抡着火花绳唱开。四周不时响起炮声，灿烂的烟花在夜色中升腾。空气弥漫着肉菜的清香和浓浓的火药味道。关中人过年已开始了。
赶年集，办年货，出出进进真热闹，快快乐乐把年过，亲戚朋友都祝贺。年集是关中人一道风景，是关中人的名片，是关中人的盛宴，更是关中人最能花钱、最爱花钱的时候。赶年集赶的是一种心情，花钱花的是一种企盼，在匆匆忙忙的奔波中，打磨的是生活的艰辛，抚平的是岁月的皱褶，舒展的是日子的遇和，释放的是关中人的幸福和快乐。
12月25日晚于西安
［作者简介］ 刘新焕，笔名刘新。党员，正高级政工师。为陕西省总工会工运理论特约研究员、陕西省企业报新闻协会会员、宝鸡市作协会员。与别人合着《此情谁知晓》。在全国多个征文中共有53篇论文和三十多篇小说、散文、杂文及新闻稿件获奖。作品散见于《中华散文》《延河》《中国青年》《西北作家》《陕西日报》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