蘅芜苑是薛宝钗在大观园的居所，第四十回中对其内部陈设做了详细描述：“及进了房屋，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无，案上只有一个土定瓶中供着数枝菊花，并两部书，茶奁茶杯而已。床上只吊着青纱帐幔，衾褥也十分朴素。[1]”出身于素有“珍珠如土金如铁”之称的薛家的薛宝钗，居所的布置为何如此朴素？是因为薛家正逐渐走向没落，还是薛宝钗的性格本身偏“冷”使然，又或者是她作为古代封建社会典型的恪守“三从四德”的女子，为了在贾府生存下去所故意为之？这些问题需要回到《红楼梦》原文分析细节才能得到解答。
蘅芜苑的陈设历来被《红楼梦》研究学者认为是薛宝钗性格的外化，但纵观知网上有关蘅芜苑的论文，却很少有专门从蘅芜苑的陈设作为总的切入点来谈的文章，更多是在讨论薛宝钗性格的同时一笔带过，如许卫全、宋芹的《也谈薛宝钗的性格》。杜志军的《芳园应赐大观名——大观园园林书写的文学意义解读》研究了整座大观园的园林书写。王丹的《“蘅芜苑”与“蘅芜院”——薛宝钗住所名称辨析》则是从命名角度探讨了蘅芜苑的名称，且主要为对抄本和刻本的文字考究而非对薛宝钗的性格研究。朱姗的《“何殊雪洞飞来仙”——<红楼梦>第四十回蘅芜苑“雪洞”比喻新说》从“雪洞”这一独特的角度，讨论了其所象征的脱俗境界、高洁人格与薛宝钗的形象、性格产生的密不可分的联系，以及其与《红楼梦》的文本叙述形成的深层次的互文关系。本文站在学界已有的研究成果基础上，参考了学界其他专门研究薛宝钗性格的文献，抓住蘅芜苑的陈设这一特定的角度，通过对造成其“雪洞一般”的原因进行探讨，以求一窥薛宝钗复杂而独特的性格特点。
一
薛家的家世财力在第四回中便有充分的体现。作为“护官符”中“四大家族”之一的薛家素有“珍珠如土金如铁”之称，宝钗的曾祖父是“文士之极任”，位列“阁老”之尊的紫薇舍人，宝钗进京都的原因也是“备选为公主郡主入学陪侍，充为才人赞善之职”，从这些描述不难看出薛家的富贵与家教之优秀。在《红楼梦》的第七回里，薛宝钗说出了为解她“胎里带的热毒”所需服用的冷香丸的制法：
宝钗见问，乃笑道：“不用这方儿还好，若用了这方儿，真真要把人琐碎死。东西药料一概都有限，只难得‘可巧’二字：要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的白芙蓉蕊十二两，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两。将这四样花蕊，于次年春分这日晒干，和在药末子一处，一齐研好。又要雨水这日的雨水十二钱，……”周瑞家的忙道：“嗳哟！这么说来，这就得三年的功夫。倘或雨水这日竟不下雨，这却怎处呢？”宝钗笑道：“所以说那里有这样可巧的雨，便没雨也只好再等罢了。还要白露这日的露水十二钱，霜降这日的霜十二钱，小雪这日的雪十二钱。把这四样水调匀，和了药，再加十二钱蜂蜜，十二钱白糖，丸了龙眼大的丸子，盛在旧磁坛内，埋在花根底下。若发了病时，拿出来吃一丸，用十二分黄柏煎汤送下。”（P104-105）
从冷香丸这繁复的制法也可看出薛家的既富且贵，非其他家族所能匹敌。第五十七回里史湘云拿到邢岫烟的当票，认不出来说“这是个帐篇子”，黛玉也不能认出，而薛宝钗却能一眼认出，“忙一把接了，看时，就是岫烟才说的当票，忙折了起来”（P793-794）。从这个细节可以推测薛宝钗在薛家受教育时是接触过这些与金钱有关的事项的，并非一无所知的深闺大小姐，后文提到薛家也是开当铺的，佐证了薛家的财力势力之广。
薛宝钗出身于官宦世家，不仅家世雄厚，她对于金钱的态度也是乐善好施，绝不斤斤计较。第三十七、三十八回螃蟹宴时，薛宝钗帮史湘云作东，考虑得极为周全，知道湘云的盘缠不够，便提出“我和我哥哥说，要几篓极肥极大的螃蟹来，再往铺子里取上几坛好酒，再备上四五桌果碟，岂不又省事又大家热闹了”（P499）。第四十五回林黛玉因为寄人篱下而不愿麻烦贾府买燕窝，薛宝钗不仅换着方式劝慰她，还把自己家里的燕窝送给她，“每日叫丫头们就熬了，又便宜，又不惊师动众的”（P607）。第五十六回里探春理家过程中宝钗给予的“改革方案”里体现出的理财能力也着实不容小觑：
宝钗笑道:“却又来，一年四百，二年八百两，取租的房子也能看得了几间，薄地也可添几亩。虽然还有富余的，但他们既辛苦闹一年，也要叫他们剩些，粘补粘补自家。虽是兴利节用为纲，然亦不可太啬。纵再省上二三百银子，失了大体统也不象。所以如此一行，外头帐房里一年少出四五百银子，也不觉得很艰啬了，他们里头却也得些小补。这些没营生的妈妈们也宽裕了，园子里花木，也可以每年滋长蕃盛，你们也得了可使之物。这庶几不失大体。若一味要省时，那里不搜寻出几个钱来。凡有些余利的，一概入了官中，那时里外怨声载道，岂不失了你们这样人家的大体？如今这园里几十个老妈妈们，若只给了这个，那剩的也必抱怨不公。我才说的，他们只供给这个几样，也未免太宽裕了。一年竟除了这个之外，他每人不论有余无余，只叫他拿出若干贯钱来，大家凑齐，单散与园中这些妈妈们。……”（P768-769）
第五十七回里写到宝钗对邢岫烟的态度，也可看出她的慷慨大方：“凡闺阁中家常一应需用之物，或有亏乏，无人照管，他又不与人张口，宝钗倒暗中每相体贴接济，也不敢与邢夫人知道，亦恐多心闲话之故耳。”（P788-789）由种种细节都不难看出薛宝钗的金钱观是非常大方、乐善好施的，且薛家的家世背景也完全支撑得起她的花销，因此蘅芜苑之所以布置得如此朴素的原因，和薛家在逐渐没落的现实是关系不大的。
二
蘅芜苑的陈设布置以冷淡素净为主，并非缺少以供装饰的珍贵珠宝金器，而是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主人的喜爱与偏好。在众人走进蘅芜苑时，有一段对蘅芜苑的花草的描写：“贾母忙命拢岸，顺着云步石梯上去，一同进了蘅芜苑，只觉异香扑鼻。那些奇草仙藤愈冷愈苍翠，都结了实，似珊瑚豆子一般，累垂可爱。”（P539）第十七回贾政等游园至此，也描写过一遍蘅芜苑的花草：“只见许多异草：或有牵藤的，或有引蔓的，或垂山巅，或穿石隙，甚至垂檐绕柱，萦砌盘阶，或如翠带飘，或如金绳盘屈，或实若丹砂，或花如金桂，味芬气馥，非花香之可比。”（P226-227）从这两段可以看出蘅芜苑并非未用心布置，而是长满奇花异草，甚是可爱，处处体现出主人布置的用心。只是因为宝钗不尚奢华的性格导致蘅芜苑里缺少名器古董，在贾母这样老一辈的人眼里自然显得过分清淡朴素。在这之后，贾母命鸳鸯去取些古董来，又嗔着凤姐儿：“不送些玩器来与你妹妹，这样小器。”王夫人凤姐儿也笑着澄清道：“他自己不要的。我们原送了来，他都退回去了。”薛姨妈也笑说：“他在家里也不大弄这些东西的。”（P540）
回想《红楼梦》整部书里，薛宝钗展现给众人的性格都是偏冷淡的。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里宝钗抽到一支签上写着“任是无情也动人”，这句话可以说是对薛宝钗的性格最完美的概括。很多读者不喜欢薛宝钗的原因都是她的“过分冷漠”。第三十二回里，宝钗在知道金钏儿死后说的“这倒奇了……姨娘是慈善人，固然这么想，据我看来，她并不是赌气投井，多半是在井边坐着或是在井旁边儿憨玩，失了脚掉下去的。若真是寻死，也不过是个糊涂人，不为可惜”（P437）这段话着实让人伤透了心。但这也是她性格极其鲜明的一点，作者在《红楼梦》的开头宝钗自带的“冷香丸”便给予了暗示，那便是宝钗性格里的“冷”。无论是第三十七回里宝钗写的词“胭脂洗出秋阶影，冰雪招来露砌魂。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还是在“终身误”曲中咏唱的“山中高士晶莹雪”，都将宝钗性格的“冷”体现得淋漓尽致。就连决定她命运的判词“金钗雪里埋”，也注定了她冰冷的悲剧结局。
宝钗喜朴素的性格还体现在她的妆容和服饰上。第二十八回宝玉要瞧宝钗的红麝串子时对宝钗有一段外貌描写：“再来看看宝钗形容，只见脸若银盆，眼似水杏，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P389）这个妆容素淡得完全不像是有钱人家的小姐。第七回周瑞家的送宫花，见到的宝钗是“穿着家常衣服，头上只散挽着纂儿”，第八回里宝玉见到宝钗的穿着也是“一色半新不旧，看去不觉奢华”。第三十七回宝钗写的《咏白海棠》里“淡极始知花更艳”，诠释了她对美的态度与追求，有时过分追求浓艳或许适得其反，反而素淡至极方能体现出花的独特艳丽之美。第五十七回宝钗看到邢岫烟裙上系着碧玉佩时说：“这些妆饰原出于大官富贵之家的小姐，你看我从头到脚可有这些富丽闲妆？然七八年之先，我也是这样来的，如今一时比不得一时了，所以我都自己该省的就省了。将来你这一到了我们家，这些没有用的东西，只怕还有一箱子。咱们如今比不得他们了，总要一色从实安分为主，不比他们才是。”（P790）可以看出宝钗在生活中便刻意不与人争艳，这和薛家的逐渐败落有或多或少的关系，但更主要的是宝钗作为外人寄宿在奢华铺张的贾府里，她懂得如何保持对主人家的尊重以及对自我的修养和自律。
三
宝钗将蘅芜苑布置得如此朴素，除了她性格本身偏“冷”的原因，也不能排除“故意为之”的可能性。白灵阶在《关于宝钗的藏与露——薛宝钗形象“阐释之谜”的文本解析》中提到刘姥姥讲笑话时贾府众人笑得前仰后合，唯独没有对宝钗的描写。“作者描摹完大笑众生相之后，直接运笔向下，将此一节的宝钗付诸暗场，作了隐身处理。宝钗的淑女形象，由此得到不露声色的维护。”他接着还提到了第四十回里贾母带刘姥姥逛到蘅芜苑，宝钗又有一次“当众隐身”，“宝钗却始终未置一辞，作家甚至没有给宝钗一个表情[2]”。事实上，在《红楼梦》的很多场合里，宝钗都是一幅宠辱不惊的模样，好像没有什么能够拨动她的情绪。我们没法看到宝钗的反应，也就没法知道宝钗将蘅芜苑布置得简单朴素究竟是单纯出于个人喜好，还是特意做给贾府其他人看的一场秀。
宝钗出身于书香门第，自幼接受优良的家教，是个典型的中国古代封建社会里恪守“三从四德”的女子，曹雪芹给予她的判词也是“可叹停机德”。宝钗从始至终都知道“金玉良缘”的事，《红楼梦》第八回里宝钗当着宝玉的面念了两遍“莫失莫忘，仙寿恒昌”，这时原本该去倒茶的莺儿便说出宝钗正好也有一块璎珞，上面写着“不离不弃，芳龄永继”，与宝玉的玉恰好是一对。我们可以认为宝钗对自己和宝玉的婚事是心里有数的，而贾府的王夫人对于她来说便是需要孝顺的婆婆的存在。在金钏儿投井后，她主动去找王夫人替对方排忧解难，冷静地处理事故。自从住进贾府，宝钗就一直明白自己的身份，因而她才省去了从头到脚的富丽闲妆，安心做一位在长辈面前优秀的道德榜样。这不仅需要她注意平时的言谈举止，也需要她将住所的陈设布置得表里如一。
第二十七回里，薛宝钗无意间听见红玉和坠儿的谈话，撞破了她与男人传送手帕的私情：“宝钗在外面听见这些话，心中吃惊，想道：‘怪道从古至今那些奸淫狗盗之人，心机都不错。这一开了，见我在这里，他们岂不臊了。况才说话的语音，大似宝玉房里的红儿的言语。他素昔眼空心大，是个头等刁钻古怪东西。今儿我听了他的短儿，一时人急造反，狗急跳墙，不但生事，而且我还没趣。如今便赶着躲了，料也躲不及，少不得要使个 ‘金蝉脱壳 ’的法子。’犹未想完， 只听‘咯吱 ’一声，宝钗便故意放重了脚步，笑着叫道：‘颦儿，我看你往那里藏！’一面说，一面故意往前赶。……谁知红玉听了宝钗的话，便信以为真，让宝钗去远，便拉坠儿道：‘了不得了！林姑娘蹲在这里，一定听了话去了……这可怎么样呢？’”（P364-365）李希凡、李萌在《‘可叹停机德’——薛宝钗论》一文中评价道：“这是作者对宝钗心理活动的一次深层次的刻划。在这里，我们不只看到她头脑中封建礼教正统观念植根之深，而且知道了这位宝姑娘对怡红院的了解之细。红玉是个连宝玉自己都不认识的怡红院里的小丫头，宝钗却对其为人、性格了如指掌。这件小丫头与有情人传送手帕的小事，却被她视为触犯封建礼教大防的‘奸淫狗盗’之行。而且，明知觉察了别人的隐私，会招人嫉恨，不啻‘惹祸上身’，却用‘金蝉脱壳’之计嫁‘祸 ’给了林黛玉。……如此这般的为人作事，就不是一个‘冷’字所能概括的了。[3]”的确，如果薛宝钗在生活中如此注重自我形象和人际关系的话，做出把居所布置得素净好给别人留下不争不抢的印象的行为也就不难理解了。
此外，朱淡文在《薛宝钗形象探源》中还认为，蘅芜苑里主要的藤萝、薜荔、杜蘅、蘼芜四种藤蔓香草，都有其隐含的象征薛宝钗性格的意义。由他的考据可知，藤萝薜荔都是蔓生攀缘植物，象征着薛宝钗性格之稳重和平、坚韧不拔，意图通过婚姻劝导夫君“立身扬名”以实现自己“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的欲望；杜蘅和蘼芜都是香草，又可合而称为“蘅芜”，“蘼芜”在古典诗歌中与弃妇特别有缘，预示着宝钗对宝玉的思念。[4]曹雪芹在蘅芜苑里特意描写的这四种香草，显然具有着暗示宝钗命运，丰富人物性格与形象的作用。这和宝钗将蘅芜苑里摆满藤萝、蘼芜等香草或许也有着或深或浅的联系。
结语
薛宝钗作为金陵十二钗正册之首（与林黛玉并列），其形象有着无穷的魅力。她虽出身于官宦富贵之家，却不孤高自傲、挥金如土，而是勤俭持家，努力朝着封建社会“三从四德”的典范修养自身。面对需要帮助的人，她乐善好施，慷慨解囊，处处为他人考虑。她善于为人处世，在贾府复杂的人际关系里如鱼得水，大观园的姐妹们几乎没有不喜欢“宝姐姐”的。在外在的妆容和服饰上，她不爱与人争艳，天性喜“冷”，与人交往时温润而不露锋芒。这些性格都可以从蘅芜苑朴素的陈设中窥见一二。张庆善曾说：“在红楼梦的所有人物当中，薛宝钗是最复杂的一个。”宝钗的复杂体现在许多方面，每位读者心中都有不同的理解，或许我们永远不能知道薛宝钗的蘅芜苑的布置究竟是遵从了她的本心，还是仅仅为维护她大家闺秀的形象所做出的掩饰，但这都不妨碍我们喜爱薛宝钗这个充满魅力的角色，随着不断地回归《红楼梦》的原着细细品味，薛宝钗的形象在读者心中只会历久弥新，有着无尽的韵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