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驴“阿笨”
马淑敏
“阿笨”是一头小黑毛驴。起先它并没有名字，主人老铁总是一只手托着把香喷喷的豆子，一只手拍着它的头，亲昵地说“笨驴，我们要去运驮石头去喽”，“笨驴我们驮水去喽”，“笨驴我们驮棉花去喽”......时间久了，黑毛驴便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叫“阿笨”了。
再说谁没个名字呢，这个世界上的东西都是有名字的呢，主人叫“老铁”；老铁的老婆，那个泼辣的爱拿着棍子没事就打自己两下的胖女人叫“王仙儿”；不捉老鼠，天天躲在窗台上晒着太阳睡懒觉的花猫叫“花花”；就连院子里的那块顶着根木棍的黑铁片子都有个名字“铁锨”，何况这个院子里最能干的就是自己呢！黑毛驴觉得自己有个名字实在是天经地义，自己叫“阿笨”也是再合适不过的了。黑毛驴给自己取好名字，它伸长脖子使劲儿往对面院子里看，想把自己有名字这件事告诉隔着两堵墙和一个窄胡同的另一个院子里的“阿红”。
“阿红”是生活在对门的一匹枣红马。“阿红”一早就有名字，是主人特意为它起的。阿红的主人喜欢阿红，总是把阿红的毛刷得干干净净，给阿红戴上漂亮的马鞍。阿红脖子上有全村唯一的一个铜铃，阿红还没进村子，“叮零零”清脆的铃声就传到阿笨的耳朵，阿笨很羡慕那个铃铛，常常希望自己脖子里也戴上一个这样的铃铛和阿红一起出门干活。
阿红几天前跟主人出门了。晚上，阿笨听不到铃声很是挂念。阿红出门第三天，阿笨在山上驮了一整天石头，累得骨头都快散掉了。太阳落了，老铁才带着它往家赶。它没精打采地高一脚低一脚走在崎岖的山路上，回家的路显得格外漫长。老铁一边走一边抓出把玉米送到它嘴边：“伙计啊，真是难为你了，我知道你累，可是一家人的生活都靠你啊，今年的玉米又不好，唉！你说是不是老天爷忘了咱这山旮旯了，要不怎么半年了连一星儿雨儿都不给呢？这秃山上咱不背石头，娃儿的书费咱可是都没有呢！”
阿笨听不懂老铁说的“书费”是啥，下雨它是知道的，要是下雨了它可以洗个澡，好好打个滚，一个夏天出的汗都黏在身上成了毡片，连蚊子都只来叮嘴巴、鼻子。阿笨一路听老铁唠叨着，心里很为他难过，老铁也就是和它说说话，回到家，王仙儿就指着老铁鸡飞狗跳地骂，骂得老铁的头一直耷拉到裤裆里。
阿笨很是可怜老铁，可是今天它顾不得老铁了，心里不住地想，阿红怎么还不回呢？今晚回家也许就能听到阿红的铃铛脆生生地想起来，阿笨觉得那是世界上最美妙的声音。阿红的那一声“嗯啊嗯啊”的长啸简直就是天籁之音。阿笨一路想着阿红，天早就黑透了，唠唠叨叨的老铁也半天没有动静，阿笨知道老铁是睡着了。老铁今天没有哭，因为他没有酒了，要是喝过酒，老铁哭一阵，骂一阵，抱着阿笨的脖子亲一阵；弄得阿笨的心里也怪不好受的，它只好仰天“啊欧啊欧”应和着老铁，心想，老铁要是也是一头黑毛驴就好了。
老铁的呼噜响起来，高一声儿低一声儿，有时候一声和另一声儿之间隔着好远，阿笨有些担心他的气是不是丢在石头窝子里接不回来，正替他噎得慌，他却突然很响亮地“呼噜”一声儿，把阿笨的心儿惊出个大疙瘩。老铁实在是太累了，装了一整天的石头，下山的时候，它的腿儿都是颤颤的。阿笨看著，有些心疼老铁那两根秫秸一样的细腿儿，顺着老铁的腿儿它又想起王仙儿大柳树一样粗壮的黑腿，不由又“啊欧”了一声儿，脚步也放慢了，尽量走得平稳，让老铁睡得踏实些。
阿笨“哒哒哒”的蹄声悠悠扬扬地在山路上回荡。夜色中，高高低低的灌木丛影影绰绰的，像一群群四处游走的绵羊，这些绵羊有的在奔跑，有的在休息，有的在打架；有了绵羊的陪伴，阿笨的劳累减轻了不少，它原本是惧怕黑夜的，绵羊仿佛为它壮起胆子，偶尔蹿出的野兔子就是给阿笨的意外惊喜。原本寂静漆黑的夜路就热热闹闹地抛在身后了。
阿笨算着快到家时，老铁还没有醒。它很想叫醒老铁，以免进门时被王仙儿看见睡熟的老铁又骂一夜。忽然它的长耳朵动了一下，是远处有一个微弱的声音惊动了他，是铃声，是阿红的铃声！阿笨忘了毛驴应该有的稳重，它快快地冲下山，顾不得脚底下的磕磕绊绊。
老铁被它大幅度的颠簸震醒了，在黑暗中大骂道：“笨驴，磕到我的头了，还跑这么快！”阿笨顾不得理他，加快脚步从小跑变成了快跑，老铁晕头晕脑地在车上勉强坐起身子，又被重新掼倒在车上。他索性不再起来，任着阿笨“踢踢踏踏”疯跑。
阿红的铃声越来越响，老铁被颠得五脏六腑都翻动也还是听到了清脆的铃声。他爬到车前抽了阿笨一鞭子，拍着阿笨的屁股骂道：“没出息的东西，原来你是相中枣红马了啊，明年我就让你做它的新郎官啊！”他“嘎嘎嘎”地笑起来，像一块石头砸在铁板上，“砰砰砰”地把黑夜划开许多道口子。
阿笨终于在路口和阿红相遇了。它们很亲昵地“啊欧啊欧”、“嗯啊啊”地打着招呼。阿红的主人拿出一瓶烧酒坐到阿笨的车上，和老铁聊着天。阿笨能替阿红减轻一点负担更加开心，它的头和阿红的离得很近，能够闻到阿红呼出的一团团温暖的气息，阿笨觉得有些晕乎乎的，像是老铁喝下去的酒都进了它的肚子。阿红也很开心，不时侧过头看看阿笨，它比阿笨高出一些，看阿笨就像是看小弟弟。阿红知道其实阿笨很强壮，阿笨拉石头是出名的好手。阿红和阿笨差不多同一时间来到的主人家，它们来的时候都瘦瘦小小的，如今都成了壮实的青年，家庭的支柱。
四个生命在劳作了一天之后，带着一身疲惫回到家里。老铁的呼噜声再度响起，阿笨在驴棚里享受着和阿红一起走路的点点滴滴，兴奋起来，不由又“啊欧啊鸥”喊了几声，把想念传给阿红，冷不防被王仙儿迎头一棍：“蠢驴！半夜三更的，叫什么叫，再叫打死你！”
阿笨和老铁一心一意地努力干活，老铁是为了书费，阿笨是为了老铁的承诺。他们配合默契，活也干得漂亮。阿笨是山上最卖力气的驴，常有人拍着阿笨的头半开玩笑地对老铁说：“把这个家伙转让给我吧？”老铁笑嘻嘻地也拍着阿笨的头说：“老哥，这可是我的半个家，要它的话，你把我们一家得都养起来呦！”
阿笨做梦都没想到老铁突然死了。他们每天劳作的山原本是座长满榛子树、野酸杏、荆棘丛的大山，这些年和老铁一样的挖石人把座绿山变成土山又变成石山，现在高大的石山被削成形状奇怪的各种石洼，也许不久后这些石洼也会消失，夷为平地。阿笨和老铁只是挖石人中最普通的一队。那天他们和平常一样装石头，老铁装的石头总是又大又整齐，这样的石头在山下能卖个好价钱。阿笨只顾了低头稳住车子不动，好让老铁装起来省点力气，他们都没有看见山上滚下来的一大块石头，那块尖锐的石头不光砸倒了老铁，整块石头顺着老铁的身子压过去。老铁头上流出的血染红了阿笨脚下干涸的地面，干白的碎石上斑斑点点像盛开了许多小花。阿笨仰天“啊欧啊欧”地叫个不停，它希望老铁听见他的叫声快点起来干活，挣不到足够的钱王仙儿会骂死老铁，它的背上也会凭空挨许多棍子。
阿笨拉着老铁回家，后面跟着装石头的几个人。他们都不说话，平时吹得狂躁的山风出乎意料地停止了呼啸，整座山只有阿笨“踢踢踏踏”的脚步声。阿笨走进院子时，王仙儿正在喂猪，听到阿笨的声音连头都没回，大骂道：“笨驴，今天为什么回来这么早！”她扔掉手里的猪食盆子，回身举着舀猪食的铁勺子就想敲阿笨的头，一下子看到这么多人，愣了，接着看见驴车上一身血迹的老铁，一只沾满猪食的手捂在嘴巴上，两条胖腿撑不住身子，顺着猪圈出溜下去。
阿笨在院子里傻傻地待了几天。它看着院子里从人来人往到喇叭轰鸣，再到寂静无声。那几天，王仙儿在嘈杂的喇叭声中扑在地上，鼻涕、眼泪和院子里的泥糊得她满脸满身，活脱脱要饭二傻儿的翻版。
一场雨后，屋门上的白纸被雨水染得黄乎乎的，像院子里搭在铁丝上的老铁的破汗衫。又过了几天，老铁的破汗衫也没了，成了一缕烟。王仙儿天天窝在屋里，半夜，她的嚎哭声一阵一阵从屋子里往外面冒，遮住了阿红的铃铛声，搅得阿笨心里乱乱的。
几天来，阿笨的石头槽子里颗粒全无。饥肠辘辘的它只好啃脚边的几根玉米秸。阿笨开始想念老铁，老铁要是看见自己饿成这个样子肯定心疼，它想象着老铁背着王仙儿从兜里掏出一把豆子塞到自己嘴里的情景，又“啊欧啊欧”地叫起来。王仙儿没有像往常一样提着棍子出来乱砸，但始终也不来给自己添上稻草麸皮。
王仙儿循着阿笨的叫声和它猛烈踢墙的声音出来看，着实吓了一跳，一向温顺的阿笨竟蹬得驴棚晃晃悠悠，嘴角上也血迹斑斑，是缰绳勒出来的。它的叫声让半个村庄都从睡眠中醒来，有人来敲门，询问王仙儿出了什么事儿。王仙儿拌好麸皮，甚至在麸皮里加上阿笨最爱吃的豆子。阿笨吃了几口依旧乱蹬，一副想要挣脱的样子。王仙儿伤心地看着阿笨，老铁走了，连头驴子都来欺负她。想起老铁，她更生气，回头提起用惯了的棍子照着阿笨劈头盖脸一顿猛打，她越打越来气，越来气越打；打着、打着她突然扔掉棍子跌坐在地上拍着肥腿大哭起来，阿笨显然被她打蒙了，鼻子上流着血，不再闹腾。
王仙儿的院子里进进出出来了许多人，拿着尺子量来量去，那把大尺子真长啊，能圈过来整个驴棚呢。一个矮胖子喊：“8平方米喔！”另一个瘦子拿着本子也喊：“8平方米嗯！”王仙兒闷闷不乐地问：“这个能换镇上的几平方米啊？”阿笨有气无力地想，我的驴棚，你换啥平方，换了我睡哪里呢？它翘着头看阿红，想，要是到阿红那里也是好的。
阿笨又被饿了几日。一天，王仙儿领回个人来，阿笨认得，是山上一块运石头的。那人拍着阿笨的背直摇头：“瘦了，瘦了！”
王仙儿给阿笨加上饲料，就和那人一起进屋。他们出来时那人径直走向阿笨，并动手解开缰绳。阿笨突然意识到自己要离开这个院子了，这个它从小就待惯了的地方。左边的鹅棚、右边的猪圈，还有窗台的花花都是熟透了的，它看着它们在院子里下蛋、追逐。它们也经常在它的脚边绕来绕去。这是它们的家也是他的家，它不能离开这院子，更不能离开阿红。阿笨用最简洁的思维做出准确的判断，它果断地开始挣脱缰绳，想逃离那人的束缚。王仙儿又摸起棍子，阿笨一副倔强的样子，伸着头，做好了挨打的准备，王仙儿却突然扔掉棍子，捂住脸跌坐在台阶上。
那人从地上捡起棍子，照着阿笨砸过来，阿笨一旦摆脱了缰绳的束缚，又没有了主人的后顾之忧，它哪里肯让外人打。它飞快转动身子并将后蹄儿高高弹起，速度之快、力度之大超过了院子里所有人的想象，王仙儿应声倒地，她的头上鲜血淋漓。运石人顺手摸起墙边的钢叉指着阿笨。阿笨有些畏惧，转身奔出院门向阿红家冲去。
阿笨一出院门就发现胡同到处是拿着钢叉的人，他们在追缴阿笨。转眼间，阿笨成了疯子和杀人犯。
阿笨越过一根根钢叉蹿出胡同，奔向山路，许多车和人在追赶。跑着跑着，阿笨的速度竟然慢了下来，脚底也越来越软，刚才一根钢叉撕裂了它胸口的一大块皮肉，那里正血肉模糊地流出黏黏的鲜血，就像老铁一样，它跑过的路上开满了鲜红的花儿。
阿笨越跑越慢。追赶的人们发现，阿笨停住了，它似乎在想什么，转眼，它竟冲着人们的钢叉飞奔而来；阿红也在追赶的行列里，它的主人正骑着她，手里执着锋利的钢叉，平日，那根亮闪闪的钢叉挑着香喷喷的稻草和麦秸，是阿笨和阿红喜欢的场景，现在钢叉是追杀阿笨的工具。阿笨在阿红的铃铛声里离阿红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阿红的主人勇猛地将钢叉插进了阿笨的胸膛。阿笨带着钢叉站在阿红面前，胸口在颤动，钢叉随着胸口的颤动在动。几秒后，阿笨轰然倒地。
人们握着钢叉小心翼翼地从四周围过来，阿笨仍在抽搐。
阿笨圆溜溜的眼睛里写满了温柔，眼角一颗欲滴的泪里倒映着阿红不知所措的脸，它又闻到了阿红拱它时喷出的暖暖的气息，听到了阿红脖间清脆的铃声，从来没有过的幸福流过阿笨越跳越弱的心，它很想多享受一会儿这感觉，只是铃声越来越轻，越来越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