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闲时光
AFTERNOON
整理：紫藤萝
1
我在社区工作了十多年，是解决了无数家庭纠纷的老调解员，可这回我表哥表嫂的事却难住了我，让我真真切切体会到清官难断家务事这句老话的无奈。
事情是这样的，前两天早上我刚起床，表嫂过来找我，她一双眼睛肿成了水蜜桃，一看就是明显哭过。
我觉得有点奇怪，表嫂不是才生了“珍贵儿”双胞胎吗？应该高兴得嘴巴咧到后脑勺才对呀，怎么哭成这样？
“小玉，你哥、他要和我离婚！”表嫂眼神空洞地望着某处，脸上是深深的绝望。
我心里一咯噔，莫非表哥在表嫂怀孕期间有了情况，现在被表嫂抓住把柄，恼羞成怒要休妻再娶？
想到四十多岁的表嫂冒着生命危险给表哥生孩子，却遇到这样没良心的事，我脸一沉说：“嫂子你先别哭，我哥那混蛋怎么欺负你了？你告诉我，我找他去！”
表嫂摇摇头，发出一声长叹。
我又一想，表哥是方方正正像秤砣一样的男人，应该不会出轨啊！但是以我多年调解员的经验，一个男人刚刚喜得贵子，如果没有在外边怎么着，他怎么会突然要离婚呢？
表嫂沉默半晌，才说出他们闹离婚的原因，竟然是因为那一对出生才一个多月的双胞胎儿子！
有自己的孩子，不正是表哥表嫂一直的梦想吗？怎么会为孩子吵到离婚？
2
说起表哥表嫂这个求子梦，我是一路见证过来的。
二十年前，表嫂不顾家人极力反对，嫁给大她五岁、上面还有两个哥哥的表哥。
表嫂娘家对我表哥这个人没什么意见，就是觉得他家太穷了。加上他上面两个哥哥一结婚，该占的不该占的都占了去，到了表哥这儿，就只剩下一间年久失修的老房子了。
表嫂却满不在乎，信心满满地说：“夫妻同心其利断金！只要我们齐心协力，一定能勤劳致富的！”
在表嫂的谋划下，他们的日子一天天好起来，旧房也翻新盖了楼房。美中不足的是，结婚三年，表嫂的肚子一直没有动静。
兄弟多计较也多，两个大嫂就以此为借口，指桑骂槐说表嫂是不下蛋的鸡。
传宗接代的思想流传千年，人们对那些久婚不孕的女人，眼神中自带各种意味，就像地里不出好苗，一定是土地的问题。
这种情况下，表嫂也心里发慌，鼓起勇气拖着表哥去医院检查。检查结果是表嫂输卵管堵塞，无法受孕。
这消息无异于晴天霹雳，一下把他们炸晕了。思想保守的表嫂感觉天都塌了，一个女人不能生孩子，还能算是女人么？一个媳妇不能为夫家开枝散叶，还是个好婚妇么？
表嫂不愿意耽误表哥，提出离婚。表哥没同意，他安慰表嫂说三个好崽不如一个差老伴，儿女就像小鸡崽，长大就自顾觅食去了，还是两口子靠得住。
就像表嫂当初顶着压力嫁他一样，表哥也顶着压力不离婚。别人说得多了，他眼一瞪：“没孩子怎么了？老了我们可以住敬老院，又不连累你！”
我也曾私下里问过表哥：你现在条件好些了，完全有能力娶个能生的，表嫂都主动提出了，你为什么不离？
表哥嘿嘿憨笑，说如果娶老婆只是为了生孩子，那和种猪有什么区别？
正是他们这种不离不弃的爱情感动了我，我和他们更亲近了。
3
表哥越表现得不在乎，表嫂越内疚。她偷偷去医院问过，医生说她这种情况，可以通水加药物治疗，应该有效果。
这种治疗听说既花钱又痛苦，表嫂怕表哥不同意，偷偷来找我，让我陪她去医院。
在社区工作这些年，我知道孩子是维系家庭的纽带，想着既然有希望，为什么不去试呢？于是请了假陪她去了。
通水确实非常疼痛，表嫂治疗过后，脸色苍白，浑身打颤，整个人像从水里捞上来一样，虚脱得挪不动步。
我第一次看到这种场景，难受得眼泪都出来了。表嫂却安慰我：“没事，别跟你哥说，只要通了就能怀上了，我受得住。”
通完水，医生又开了一蛇皮袋中药，安排表嫂下一次通水时间。
从那以后，表嫂不是在治疗，就是在去治疗的路上。不管谁说的什么奇怪方子或哪里有什么治不孕的高人，她都会打了鸡血似的，以为奇迹就会出现。
我经常陪着表嫂找药方、访名医，看她一碗碗苦药汤喝下去，我就难过得想哭：老天对她太不公平了！
表嫂就这样治了十五年，用她自己的话说，药吃了半火车皮，身体受尽了磨难，表哥辛苦赚的钱都扔了进去，希望却像肥皂泡，一次次破灭了！
最后一个大医院的专家告诉她，她这种先天性输卵管全线堵塞是根本治不好的。说得不好听点，哪怕是用高压水枪冲，也冲不开那些淤积。
表哥也不想表嫂再受罪，劝她实在想要孩子，可以领养一个。只要用心带，也不会比亲生的差。
表嫂也没了主张，一来怕继续治疗劳命伤财，却没有结果；二来治了这么多年，到头来还是领养别人的孩子，很不甘心。于是她跑来和我商量，想要我帮忙拿拿主意。
恰巧不久前我在做家庭调解时得知，那对曾经三天两头来社区调解的夫妻，做了试管婴儿后家庭和睦了。
有了实例，我看表嫂实在不甘心，就把这个告诉了她，说要不去做试管看看？反正跪了九十九步，也不怕这最后一拜。
这种治疗完全避开了输卵管这个死结，表嫂一听当即两眼放光，眼睛里又燃起了新的希望。
她回去就和表哥说了这事，表哥知道求子这个执念已经融入她的骨血，如果她自己不死心，只怕这一辈子都迈不过这个坎。
4
表哥放下手中的事，陪表嫂去了湘雅生殖医院。一番检查下来，医生说表嫂的状态挺不错，成功的机率很大。这无疑给表嫂打了一剂强心剂。
她给我打来电话，兴奋地说有希望了，感谢我给了她活路，还说如果真成功了，要让孩子认我做干妈。
我也很欣慰，还特意去观音庙为他们烧香祈福，求菩萨保佑表嫂能够成功圆梦。
经过前期调理，表嫂终于做了移植，第一次没成功，第二次在医院旁的小旅馆里静卧了一个月，受精卵成功着床，却被一个喷嚏弄没了！
表哥觉得他们没有子女缘，劝表嫂放弃，可表嫂不死心，央求我出面跟表哥求情，说他们还有受精的胚胎存在医院，想要再试一次。
她一脸决绝：“这次要是还不成功，我保证不再折腾，安心和你哥过日子！”
我被表嫂的执着打动，想着她也算成功过一次，还是有希望的，就又去游说表哥，让他同意这最后一战。
也许是表嫂的虔诚感动了菩萨，这一回，表嫂成功怀上一对双胞胎。她在小旅馆里住到胎儿稳定后才回家，我去看她时，她一个劲地感谢我，说多亏我一直帮她、给她打气，让她圆了做妈妈的梦。
表哥还说这两孩子是千思万想才来的，以后取名就一个叫千思一个叫万想好了！
按照医院规矩，高龄产妇都要做唐氏筛查。因为表嫂已是四十高龄，医生建议直接羊水穿刺查染色体，这样更准确些。
但医生同时也告诉她，羊水穿刺有流产的风险，而且像她这种怀的是双胞胎，风险可能会更大。而且，最凶险的是，万一其中一个孩子有问题，就得进行引产，那么就可能导致另一个孩子也保不住。
医生把一切凤险详细说出来后，表嫂紧张得不吃下睡不好，既怕不做羊穿有风险，又怕做了有风险。
5
表哥也拿不定主意，两口子左右为难，跑来问我，说我见多识广，肯定有主意。我也为了难，高龄产妇的风险本来就大，医生这一说更让人心慌了。
可是表嫂历尽千辛万苦才怀上孩子，如果万一因着个羊穿出点什么，叫她怎么想得开？
我在做家庭纠纷调解的时候，确实知道不少四十多岁生二胎的，没做羊穿，孩子生下来也是健康的，甚至有人的唐筛有问题，但羊穿后却没问题，害得白白挨上一针。
我左思右想，觉得表嫂做的是试管婴儿，医院必定是选择优质的胚胎，这比自然怀孕就多一层保障。她又千难万难才怀上的孩子，要是这一穿刺刺出问题来，不知道她能不能承受得住。
于是我怀着侥幸的心理，帮他们想了个折中的办法，先去做唐氏筛查，如果是高风险再去做羊穿。
筛查结果很快出来了，一切属于正常范围。但医生还是不放心，再次建议表嫂去做羊穿。
表哥表嫂被医生说得都六神无主了，两人越想越怕，又来问我。
我虽然也为难，可想着既然唐氏筛查也过了关，就已经有了双重保险，没必要担那风险，就拿自己知道的例子跟他们说，叫他们不用做了。
表嫂依言没去羊穿，安心在家养胎。后来她妊娠高血压，好不容易熬到32周，剖腹产下一对双胞胎儿子。
我赶到医院看望时，表嫂刚从麻醉中醒来，喜忧参半地说她还没见着孩子，俩孩子刚剖出来，医生就发现俩孩子心肺功能发育不太完全，考虑到他们的实际情况，紧急把这对“珍贵儿”送往省儿童医院去了。
表嫂眉头打结，眼里写满担忧：“也不知他们长啥样？这么小就送去那么远的地方，是不是情况不太好呀？我真放心不下，唉！”
我安慰道：“嫂子你好好养着，早产儿送保温箱很正常呢，你别担心，不会有事的。”
从病房出来，我去医生那打听情况，医生跟我说具体情况还没出来，但是看上去不容乐观。我的心像针扎了一样刺疼，想着表嫂这么虚弱，就暂时不跟她讲了。
6
那段时间刚好碰上社区里有一个痴呆老人走失，我忙得脚跟不沾地，本来打算找时间再去看看表嫂，结果到孩子快满月了，我这干妈还没见过呢！谁知表嫂一早跑了来，说表哥要和她离婚！
在我的一再追问下，表嫂才吞吞吐吐说出了实情。原来正是没做羊水穿刺，没发现俩孩子中有一个脑瘫，还有心脏病！
这消息如一盆冰水兜头浇下，渗进我的身体，再从毛孔里钻出来，每一寸肌肤都透着寒凉。
这么说，如果当初我不多那句嘴，给他们出主意，这事或许完全就可以避免了！
我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感觉自己真是罪孽深重！我真恨不得扇自己几个大嘴巴，自己又不是医生，多什么嘴呀？
表嫂咬了咬嘴唇说：“小玉，我和你哥都知道你当时也是一片好心，我们并没有怪你的意思，是我们自己命不好。”
“我气的是你哥，他去儿童医院看望时，自作主张把那孩子的药停了，放弃治疗！”表嫂双手绞在一起，绞得指节发白；眼泪在眼圈里打转，她努力憋着不让掉下来。
在她的叙述中我得知，为了生孩子保孩子，他们手里的钱已经花得差不多了。这次两个孩子在省医院的花费惊人，他们连外债都欠下了。
表哥问了医生，医生说那病孩子随时会有生命危险。心脏的毛病也许等孩子大一点可以做手术，不过情况很严重，救治的希望不是很大。
一个脑瘫而且有心脏病的孩子，以后的医疗费就是一口看不见底的深井，表哥拿什么去救？拿命吗？他还有一个正常孩子要养啊！
表哥在医院的花坛边坐了一夜，他权衡再三私自做主，签名放弃治疗。
如今健康的孩子指标正常可以出院了，表哥要把俩孩子都接回家，不治了，听天由命，表嫂却不忍心，非要继续医治病孩子。
表哥要她看清现实，如果继续救治，他们这个家就会被那个孩子拖垮，健康孩子的生活也要受到影响。
可表嫂又像当初求子一样拧巴了，死活不同意这个方案。两口子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表哥第一次朝表嫂发了火：“你要再这样，我们就离婚！”
7
这两个字如重锤砸在我心上，砸出了两个血窟窿。曾经那么多艰难的时候，表哥都没有退缩过。可这一回，他却跟表嫂提出离婚！这是把他逼上绝路了啊！
“小玉，我真舍不得那孩子啊！你说如果亲生孩子都不救，我还是人吗？”表嫂像被霜打过一样，虽然努力挺直着身子，可伤痛还是显而易见。
我肠子都悔青了，嘴唇颤抖，半天才抖出一句话：“嫂子，对不起！我……”
“小玉，我真不怪你！我只是心里堵得慌，你能帮我再劝劝你哥吗？”表嫂的泪滚落下来，在那张不再年轻的脸上肆意流淌，一颗颗砸在地上。
面对伤心欲绝的表嫂，我只好硬着头皮安慰她，答应她的要求。
结果，我刚找上门去，表哥一听我的来意，就哑着嗓子说：“你以为我不心疼不难受吗？在签字时，我觉得那支笔就是一把刀，一把我亲手杀了亲生儿子的刀！可我有什么办法呢？我马上就是奔五的人了，不得不为这个好孩子考虑啊！”
“我当初怎么就不听医生的，在做羊水穿刺检查出来，又哪会有今天的难题啊！”他捶打着脑袋，发出孤狼般的哀嗥：“别人说倾家荡产去治，可我现在别说没家产了，就是有真舍得倾了，也不能把他治正常啊！小玉，我怎么办啊！”
表哥红着眼睛，乱草似的头发被他抓成鸡窝，更透着悲凉和无奈。
虽然他自始至终都没有责怪我半句，可面对他一声声的良心拷问，我的心像被一块块巨石压得喘不过气。
残酷的现实就摆在面前，我自己都迈不过去，更不知道该怎么去调解。
我很感激他们一直没说过怪我的话，但我也是母亲，表嫂的撕心裂肺我感同身受，同时，我也深深懂得表哥的无奈。
可事情必须要作出选择啊！孩子不是阿猫阿狗，他们有活下来的权利，表哥表嫂也有选择的权利，可不管他们是往左还是往右，现实都会是一把砍向他们的钝刀，那种无处可逃的痛，才是最大的苦难。
而这一切，竟都是因我的多嘴而起，我是那个递刀的人！我真恨不得撕了自己这张嘴！
现在，表哥的忍痛放手和表嫂的不愿放弃，我当然明白他们都是因为爱和成全！但是，到底哪一种成全更有意义？现实和亲情，到底该如何舍取？我该劝他们中的哪一个？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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