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富悬殊是封建时代的普遍现象:勋戚富贾家财万贯、富可敌国,平民百姓贫难立锥、瓮无余米。刘姥姥说凤姐:“你老拔根寒毛比我们的腰还粗呢!”这话虽然粗鄙,却形象而准确。让我们随便请出几位小说人物,查查他们的家当财产。这中间既有贵戚皇商、穷官寒儒,也有管家掌柜、庄农丫鬟。
刘姥姥未到贾府之前,家中混到没饭吃的地步,一但跟荣国府攀上亲,头一回便得了二十两银子一吊钱的资助。二进荣国府,因有老太太的青睐,刘姥姥所获更丰。单是银子就有一百零八两:八两是凤姐送的，百两是王夫人送的,要她拿去“或者作个小本买卖,或者置几亩地,以后再别求亲靠友的”。另有青纱一匹,“实地子月白纱”一匹,茧绸两匹,绸子两匹。还有“各样内造点心”一盒,“御田梗米”两斗。平儿又单送两件袄儿、两条裙子、四块包头、一包绒线。这些东西摆了半炕。再到贾母处辞行,鸳鸯又把老太太的两套新衣服给了她,另外还有一盒子“面果子”以及各种成药。又有两个荷包,内装两个“笔锭如意的锞子”。鸳鸯自己也有衣服送她。最后则是妙玉丢弃不要的那个“成窑钟子”(第四十二回),如前所说,此物当年曹家也未必有。放到今天,价值数百万。攀上贾府这门阔亲戚,刘姥姥一步登天,顿时成了乡间的财主。
当然,这点财产不过是贾家的唾余而已。贾家单是寄存在江南甄家就有五万两之多。至于家中的银钱珠宝、库府财货以及宅第、花园、地产、庄田等,更是无法计算。凤姐弄权铁槛寺,向行贿者要三千两银子，说:“这三千银子,不过是给打发说去的小厮作盘缠,使他赚几个辛苦钱，我一个钱也不要他的。——便是三万两,我此刻也拿的出来!”此话固然有夸张的成分,却也不是毫无根据。凤姐娘家本来就是四大家族中最有势力的王家,凤姐曾对丈夫夸口说:“……你们看着你家什么石崇、邓通。把我王家的地缝子扫一扫,就够你们过一辈子呢!说出来的话也不怕躁,现有对证:把太太和我的嫁妆细看看,比一比你们的,哪一样是配不上你们的?”可见凤姐的陪嫁就不少,再加上管家多年,明拿暗扣,连众人的月例也都拿去放债牟利,因此她说能拿出三万两,洵非虚言。在续书中,抄家时损失最重的便是贾琏、凤姐,“历年积聚的东西并凤姐的体己不下七八万金,一朝而尽”。此数如非曹雪芹原稿所拟,也应是续写者的合理推算。“七八万金”相当于一千五六百万元。而贾家的全部财产,当又数倍于此。
其实,不要说百年望族贾家,就是贾家的奴仆管家,经数十年积聚也都大发横财。书中特别写了赖嬷嬷一家。赖嬷嬷本是伺候贾家老主子的奶娘保姆,资格老,面子大,在贾母面前也能插言说话。她的儿孙们虽都是“家生子儿”,可是凭着两三代的效忠出力,也都“熬”出来了。赖嬤嬷的长子赖大是荣国府的总管,次子赖升是宁国府的总管。赖大的儿子赖尚荣自幼也跟公子哥儿似的娇生惯养,后来读书上进,又“蒙主子恩典”脱了奴籍。捐了“前程”,还选了“州县官”,彻底改换了门庭。赖家居然也有一座像模像样的花园,“虽不及大观园,却也是十分齐整宽阔,泉石林立,楼阁亭轩,也有好几处惊人骇目的”。(第四十七回)赖尚荣选官,就是在这个花园里摆酒庆贺。赖大擅长管理,除了充分利用园中物资,还把园子包出去,“年终足有二百两银子剩”。(第五十六回)探春理家时将大观园承包给老妈妈们,也还是从赖家的管理经验中获得启示。续书秉承前八十回情节线索,设计了贾政向赖家借钱的情节,这种主贫奴富、乾坤颠倒的情形,倒也符合曹雪芹的写作原旨。
“珍珠如土金如铁”的薛家,又有多少财产?书中同样不曾言明。我们只知道呆霸王薛蟠花钱如流水,他在学堂以金钱勾引小学生,光金荣一人,一两年里就从薛蟠处得了七八两银子的好处。(第十回)薛家全部家产,当以十万两为单位来计算吧。薛家开着当铺,所雇“总揽”张德晖,“家内也有二三千金地过活”(第四十八回),折合五六十万元。而一个宦囊羞涩的小官僚,全部家当比这位当铺相多些有限。如可卿、秦钟之父秦业官居“营缮郎”,当年把儿子送到贾家书塾“借读”时,“东拼西凑”封了二十四两银子给贾代儒做贽见礼,足证其经济拮据。可惜秦钟不争气,书未读成,却学了一身纨绔习气,又因与小尼姑智能偷情,将老父气死。秦业给儿子留下的遗产是“三四千两银子”,合七八十万元。秦钟惦念着这笔银钱,临死犹不肯闭眼。(第十六回)
那么府中一个丫鬟又有多少家当?第七十八回晴雯受迫害而死,王夫人吩咐:“即刻送到外头焚化了要。女儿痨死的,断不可留!”晴雯兄嫂依命而行,晴雯身后留下的“衣履簪环,约有三四百金之数”,也就落到兄嫂手中。“三四百金”约合七八万元,这是贾府一个“大丫头”用她的全部青春换来的家当,不算多;但与衣食难继的普通百姓相比,又是十分阔绰了。
作者曹雪芹在书写人物命运时,一定时时抛笔兴叹。他自己的家族在政治、经济上是翻过跟斗、坐过“过山车”的。他的曾祖父曹玺、祖父曹寅以及父执一辈,都曾经手大量银钱,有时多达十万百万。然而到后来,叔父曹获罪被抄,最终因还不上欠款而受到枷号一年的羞辱式惩罚。那个欠款尾数仅有几百两银子,也就是小说中一个贾府丫鬟即可应付的数字!雪芹的晚年命运就更凄惨。朋友写诗说他“举家食粥酒常赊”,米瓮里的剩米只够全家喝粥,常常为酒而“狂”的雪芹,也只能在小酒铺里赊账。他的最后境地,大概连小说中未曾攀上贾府之前的刘姥姥都不如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