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下有些年轻人因家贫而埋头苦读，他们在年轻时就理解双亲对他们所寄予的希望，已经在考虑能读到哪一步，预先测算将来在社会上能干哪一行，以便捷足先登从中榨取，他们就这样为自己准备了一个锦绣前程。”看了这句话，你是否也想到了钱理群先生所说的“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二者之间完全可以划上等号，但这句话却不是针对当下所说的，它出自法国作家巴尔扎克在1834年写就的长篇小说《高老头》。
这部小说虽然以“高老头”为名，但中心人物却不能说是高老头。尽管高老头的故事贯穿了整部小说，他不惜一切地满足两个女儿的金钱需求，最终却被无情抛弃，但高老头这一人物形象其实缺少变化，层次感不强。大学生拉斯蒂涅其实才是这本小说的中心人物，高老头的故事就主要由他见证，并最终完成了对他的社会教育。本文开头所引用的那句话，就是巴尔扎克最开始写到拉斯蒂涅时所写的。
毫无疑问，拉斯蒂涅就是“有些年轻人”中的一个，用现在的话说，他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历来就不乏这样的人，但在他的身上，我们可以发现，利己主义者的精致，大多都是伪装。
拉斯蒂涅出身于没落的贵族家庭，是从外省乡下到巴黎攻读法律的大学生。他家中有父母、姨母、两个弟弟和妹妹，每年收入将近三千法郎且不稳定。为了供他上大学，家人省吃俭用，每一粒粮食都精打细算，甚至用压榨后的水果渣屑冲饮料，也要每年给他一千二百法郎。
他到巴黎后的第一年，课业不重，“有时间尝到巴黎物质生活的种种乐趣”。起初，他只是怀着观赏的态度，用打量的眼光看待车水马龙、灯红酒绿，之后却渐渐在巴黎的声色犬马之中迷失了自我，有时甚至通宵泡在舞场和剧院。他意识到了阶层的存在，对上流社会充满了嫉羡。对比之下，他也想起了家庭的困顿，决心要向上爬。
刚开始，他的想法是努力读书，通过自己的努力成为人上人。其实，这只是一个大方向，具体怎么做，他也不清楚，加上他作为年轻人和南方人的犹疑不决，决心很快就松动了。他发现了一个秘密，“女人对于社会生活有着巨大的影响”，正是这个秘密瓦解了他原来的决心，使他决定通过征服女人挤进上流社会。
但他一个外省乡下来的小伙子，如何征服上流社会的女人？他想起了自己的姨母，请姨母为他寻找一个可以依附的人。他的姨母以前经常出入于宫廷，结交过很多贵族。虽然她如今已经沦落，但一听到这样的请求，就如数家珍般翻起了家谱，终于在一个支脉上发现了鲍赛昂夫人——拉斯蒂涅八竿子打不着的表姐，便写了一封信，让拉斯蒂涅带着去拜访。
鲍赛昂夫人是巴黎上流社会社交圈皇后级别的人物，拉斯蒂涅和她攀上了关系，就成了别人眼中非同一般的人物，完成了身份上的初步伪装。他的第一个目标是雷斯托伯爵夫人，在去拜访她的路上，他走得小心翼翼，生怕灰尘弄脏了自己的鞋子，但还是不得不破费擦了擦鞋。到了雷斯托伯爵夫人府上，下人们看他不是坐马车来的，都不拿正眼瞧他，甚至取笑他在等待会客时走错了屋子。
拉斯蒂涅在等待时发现，与自己同样租住在伏盖公寓的高老头在和雷斯托伯爵夫人说话。当时，在租客们眼中，高老头是一个为了很多情人挥霍钱财的老风流。拉斯蒂涅并不知道他们是父女关系，猜测他们是情人关系。为了解开这个谜，更为了借此主宰雷斯托伯爵夫人，他在和这对夫妇谈话时，说自己和高老头是邻居，结果却触了雷。他们脸色大变，说那是他们敬重的父亲，对拉斯蒂涅下了逐客令，并且以后也不打算再见他。
拉斯蒂涅出来之后，碰巧遇到一辆刚在婚礼上用过的马车，兜里钱不多了，就破罐破摔地坐了上去。他本来没打算去见鲍赛昂夫人，但突然起意，总不能白白坐了马车，这样去的话可以增加自己的体面。结果，到了之后，院子里已经停了一辆更加气派的马车，使他乘坐的那辆显得滑稽可笑。
拉斯蒂涅把自己在雷斯托伯爵夫人那里的遭遇告诉了鲍赛昂夫人，才知道了事情的原委，高老头是被女儿女婿赶出家门的，女儿们只会去压榨他的钱。鲍赛昂此时正心灰意冷，就给拉斯蒂涅“上了一课”：“您的算计愈冷酷无情，您的前程就愈远大。毫不留情地打击别人，您便是一个可畏的人。您只需把男男女女看成是驿站的马，把他们骑得疲惫不堪，每到一站您就可弃置不用，这样，您便能如愿以偿，到达欲望的顶端。”
她还为他介绍了下一个猎物，即高老头的二女儿纽沁根夫人苔尔菲娜，说：“纽沁根夫人为了进入我的客厅，能把圣拉扎尔街和格赫耐勒街之间的尘土全都舔光。”纽沁根虽然是一个银行家，但他的爵位其实是买来的，所以真正的贵族也看不起他，也就看不起他的夫人了。拉斯蒂涅以鲍赛昂夫人表弟的身份，轻易就能俘获纽沁根夫人的芳心。
为了体面，为了表面上的精致，他需要置办一身好行头。但他没有那么多钱，只好分别写信给母亲和两个妹妹。他对母亲说，自己不是要干什么不好的事，如果不想看着自己结束生命，就想办法给他凑钱，没钱就变卖首饰，还承若很快就会有新的。他请求两个妹妹把私蓄给他。他凑够了钱，如愿以偿地和纽沁根夫人交往上了。
他本来想通过纽沁根夫人控制她做银行生意的丈夫，从此帮助自己发一笔大财，结果没能如意。一个大学生想要算计一个银行家，实在是有点可笑。在这个过程中，拉斯蒂涅的故事和高老头的故事发生了真正的交叉，他见证了高老头悲惨的结局，流下了最后一滴眼泪，意识到了上流社会中金钱的冷酷与至高无上。
然而讽刺的是，这并没有使他有丝毫退出的想法。在小说结尾，他埋葬了高老头之后，用贪婪的目光看着巴黎，说：“现在，就看我俩的了！”巴尔扎克最后写道：“说完，拉斯蒂涅便上纽沁根夫人府上吃饭去了，作为向这个社会的首次挑战。”
巴尔扎克这是在讽刺拉斯蒂涅吗？是，但也不全是。毕竟，拉斯蒂涅之所以会成为一个伪装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原因不全在于自身，也在于当时的社会状况。拉斯蒂涅本来是一个穷困的有志青年，见识到了巴黎的上流社会之后，心生向往，想靠自己的努力出人头地，但上流社会那赤裸裸的秘密展现在他的眼前，迫使他不得不那样做。
若说他有什么错，无非就是没能经受住诱惑，但能经受住的又有几人呢？他在最后发起的挑战，与其说是挑战，倒不如说是妥协。他完全看清了现实，但无能为力，只能投身其中，利用其规则。利己主义者，一开头，便没有回头路，哪怕是伪装出来的精致，也只能伪装到底。他们是被时代洪流裹挟的人，要想行舟，就得顺水，这也是一种无奈。因此，巴尔扎克讽刺的主要还是那个时代。你觉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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