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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 很抱歉 打扰了你二十六年

时间:2019-01-09 22:14: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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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 很抱歉 打扰了你二十六年

石娃的床靠近大门,柴房旁边,之所以这么安排,是因为母亲身体薄得像纸一样,越来越没力气背他。在这里端屎端尿方便,气味也出得快,不至于弄得满屋子腌臜。在院子里剁柴,听得见喊。房门和大门并排着,开门见山,可以看见外面的晨雾飞鸟什么的,有时会有一只鹤停在对面池塘边的栎树上,神仙一样的身姿,让人眼里会崩出泪。石娃躺在床上看景,也不会太枯闷。太阳出来,热舌头样直接伸进去,屋里也不会太阴郁。父亲不在家时,石娃就经常看着母亲薄纸一样的身体勤劳地飘来飘去,看了很多年。

母亲起初也不是那么薄,只是瘦高一点,头发黑鸦鸦的,耷在脸颊上。母亲的脸黑瘦,坚毅,并不粗糙的线条里起伏着粗糙的激情。她的血总是烦躁地热着,她的身子就是让血给烤干了。有一次吵架父亲这么说。

父亲的一个师弟曾经和母亲好过。据说当初相亲时是两人一起去的,只是因为父亲高一点壮一点,母亲才跟了他,但是心里似乎对这个师弟一直怀着某种歉意。石娃四五岁之后,跑了无数的医院,家里搞得破破烂烂的,一向刚强的母亲精神也垮了,两人就好了起来。师弟起初和师哥一起在外面揽活,刻个狮子雕个石龛什么的,有一段时间打过墓碑,后来都没干了,一些年轻人起来了,手艺没他们扎实,可是脑子灵活,肯钻营懂设计,擅长利用他们不屑的电动工具,活儿做得快,他们就没了市场。哥俩就一起去采石场下料,把采下的石头根据需要切割和敲打成不同的形状。这是粗活,没什么技术含量,会抡锤会操作器械就成,许多时候都是抬抬扛扛,给石头装箱,然后指挥吊车上货。

母亲一直和师弟好着,好得很烦乱,像吵架,这和母亲的性格有关,也和她的心情有关。

有一次师弟很久没来,来了,母亲两句话又把他气走了。母亲本来在厨屋里烧菜,这时石娃就听到她甩盆子丢碗,接着风一样追出去。石娃先是闻到锅里的蒜薹嗞嗞飘着香味,后来香味变成煳味,再后来有淡淡的烟从墙那边漫进房间。他就直着嗓子喊妈。石娃的身体哪个地方都是软的,唯独嗓门浑厚结实。后来他看见母亲和师弟一前一后走进院子,母亲的表情很野,就像干了一件大活,又空洞又自信。石娃在床上看到她,眼泪流了出来,愤怒与自卑压得眼皮像有千斤重。师弟则低着头,浑身透着委屈和柔顺。那次之后,石娃就觉着,这个男人以后恐怕不会再来。果真,后来他就进了城,跟儿子住在一起,也找了一份工作。他们俩的事父亲很久之后也看出了一点苗头,但是家事繁杂,也没证据坐实,就不愿在这上面费心思。只是日月久了,两口子之间厌气得很,说话没有一点好颜色,常常夹枪带棒,连皮扯肉,最后两人眼里都呛出稀薄的泪水,擦都不用擦就干在火辣辣的眶子里。

石娃夹在他们中间,日子很不好过,有时要屙屎屙尿,喊他们,他们也不理,只有拉在身上,他们才过来一巴掌抽在他脸上,接着快手快脚给他换洗。如果外面有太阳,会把他抱到外面的轮椅上。母亲会恨恨地说:“你怎么不死呢?”父亲会说:“怎么不死!”石娃一声不吭,那时他还小,也习惯了这种待遇。山顶上程老汉瘫痪七年,老伴和儿子不耐烦,连裤子都不给穿,在板床上挖一个洞,底下再放一个破脸盆,冬天屎坨坨变成冰块夹在两腿间,都不管。石娃从出生就躺在床上,十几年过去,还能保持起码的干净,父母已经付出太多了。不仅如此,他的床头还堆满了书,都是两位姐姐用过的破破烂烂的课本,还有小人书。他胸部以上部分还算正常,躺在床上很耐心地把这些书翻了无数遍,累了就瞪着眼睛望向屋顶。隔壁是厨房,中间一堵隔墙,灰色的瓦间结了很多蛛网,有的已经变成烟垢垂下来,一只六角形的笸箩高高吊在梁上,箩口盖着一层沉甸甸的蛛网。每年春节过后,母亲都会请一道符回来,连同少数的谷、玉米,有时会有土豆,一起吊到高处。有一年,土豆从笸箩里长出来,黄腥腥的嫩茎披头散发地垂下来,长势很茂盛。母亲就说:“咱家不会有什么喜事吧?”后来就听说二姐把自己嫁了,很热闹,酒席都是在那座遥远的沿海城市办的,没有惊动家乡任何人。知道家里穷,不方便,两位姐姐都自力更生,独自在外完成了自己的终身大事。石娃不能不想都是因为自己的缘故。没多久,那黄腥腥的茎叶忽然一齐干枯,接着就听说二姐离了婚,还和人扯皮受伤住了院。父母就着急,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急也没用,转年第二茬土豆发芽的时候,她又把自己嫁了出去。然后就行踪不定,也不知道做什么生意。以后母亲就再不把土豆放在笸箩里。石娃大姐生得没二姐好看,二十四岁才跟了一个四川的打工仔。两人也没办酒席,只领了证,后来生了一个儿子,日子过得很勉强。

“原指望她们帮忙贴补一下,可不都是白养一场?”“指望她们?当初我家那么穷,还不是挟了最后两床新絮带到你家?”母亲的意思很明白,女心外向,你这么巴望着就是错的。

石娃渐渐能看清瓦底下的蜘蛛,能听到家蛇在墙角和横梁上游动的声音,能知道塘边栎树上的鹤掉了一根羽毛,能看到瓦上面伸过来的槐树枝和天上的流云……每每翻书累了,他就定定地望着屋顶,屋顶的瓦就像书页,被他一块块揭开,四周的一切都呈现在眼前……

但是有时他也会歇斯底里地发作,像野兽那样咆哮,简直不能想象这样瘦弱的身体怎么能发出那样大的声音。他会持续不断地叫,脖子上的血管暴得老粗,鼻翼凶猛地张开着。这时候他就是一只不可理喻的兽,一只痛苦的兽,可是身体却躺在床上一丝一毫都动不了。他的母亲会站在床头,冷冷地斜睨着他,脸上挂着奇异残酷的笑容。母亲的头发显得更乱了,身体也迅速干瘦下去,却绝不阻止他。父亲会坐在大门槛上,身体向前使劲弓着,狠劲地吸着烟,儿子呐喊的身形体现在他身上,但他却是沉默。最后,石娃体力耗尽,脸色灰白,嘴唇哆嗦,上半身抽搐着,母亲却突然吼叫起来:“叫啊,叫啊,使劲叫啊!”石娃再也叫不出来,母亲的声音却因为拔得太高而变了调,像镰刀刃一样锯人的心。

有一年两个姐姐和姐夫都约好了回山里过年。石娃头天刚刚发作过,脑袋上一片青肿。先是母亲拿起床头的书抽他脑门,后来父亲冲进来,夺过去继续抽他脑门,一下比一下用劲。石娃一动不动,像死了一样。最后还是母亲再一次把书夺回来,摔在父亲脸上,才停下来。

大姐家的还是原来那个姐夫,二姐带回的男人不知是第几任。他们围坐在堂屋桌前,一边喝酒一边大声说话。最初他们打算把石娃装进轮椅一起入席,石娃铁青着脸不肯,就由他躺着。大家心里都有一种不满。先还是谈外面的经历与见闻,后来就谈石娃,他们一点都不怕石娃听见。“怎么这么犟?”“隔一个月就发作一回。”“脑子还清醒?”“书上的字全都认得,乘方开方都会,身体要好读书没问题。”“就是一个活鬼。”“死掉我们就省心了。”“我们老家有一家人,两个儿子都是傻子,老大傻得很老实,成天坐着不动,让他做点什么,完了他又回到那把椅子上。老二武气,精力充沛,整天大喊大叫,疯跑,还有破坏性,拔人家篱笆毁人家庄稼,把小牛从悬崖上推下去,把小孩往刺窝子里踢,那家人后来就把老二乱棍打死了。上面来人调查,村里都帮他们圆谎,说是从高处掉下来的。那日子过得叫遭孽!”“也有人叫我们不给他饭吃……”

大年夜,一家人围在火塘边坐得很晚。外面飘着雪花,母亲热了点鱼丸端给石娃,还把他抱起来靠在床帮上。“拉屎不?”石娃不做声。“吃吧。”石娃不动也不做声。母亲就着了火似的踅进厨房,拿来一把盛饭的木勺,直接插进石娃嘴里,撬开,塞一块鱼丸在他嘴里。拔出勺时看到他嘴唇流出了血,一滴,迅速凝在那里。“趁热吃,鲩鱼刮的,味道好。”母亲说完就走了出去。石娃虽然手臂没什么力气,吃饭倒还没有问题。过一会大姐进来,瞄弟弟一眼,肉丸还在他牙齿和嘴唇之间,既没有进去也没有出来。用手摸摸床头的碗,还有温热。“你吃吧。”石娃目光直视前方,不理。姐就说:“要不我给你换换别的?”石娃还是不理。姐就厌烦地叹息着回到火塘边,对大家说他的表现。“别管他。经常这样,自己会转弯。”“也不死,害人!”

转钟之后,放一挂鞭炮,大家相继安歇。照规矩,这一夜家里所有房间都是不关灯的。天蒙蒙亮,远处传来鞭炮声,父亲披衣起来,捏了一挂鞭炮到院子里,抬头迷惘地望望灰沉沉的天。冰冷的霰雪洒在脸上,他掏出纸烟点燃,却发现脚下皑皑白雪中犁出一道尺余宽的黑沟,因为有新雪补充上来,不是很明显。回头,却发现儿子的房门大开,从这里可以一直看到床上,床上好像空着,被子掉在地上。父亲从石阶跳上去,一看,房里没人,转弯进厨房,也没人,出来对着雪沟搔了搔额头,目光望出去,雪沟一直伸向外面的小路。回来看看门上的插销,抽了两口烟,插销离地一米多,这个鬼东西是怎么打开的?转身回房,正准备喊醒老伴,却见她站在床下穿衣服,脚尖踮着到处找鞋,头发蓬乱,一边系着裤带,一边唠叨:“不知怎么,心里乱糟糟的。”那一刻,父亲的喉头突然硬了。

两人打着手电,踩着雪沟,穿过三道田埂,找到池塘附近。那里有一个半米宽的排水沟,原来上面架着四根小碗粗的木头,牛踩断一根,土质松软被人踩掉一根,等于一条小路缺了半边。雪沟到这里中断了,水沟那边一排灌木,间生着苇子和棘刺。两人心急火燎地往前赶,到池塘边,雪茫茫地下着,手电光孤独地游来游去,塘水黑沉沉的一点动静没有。塘边那棵几百年的大枫树和他们一道静悄悄地伫立着,山那边密密匝匝地传来喜庆的鞭炮声,天空越来越亮。三片枯红的枫叶排着队相继掉进塘里,母亲身体抖了一下,说:“他不在这里。”两人又往回找,在那条水沟边停下来,发了会呆,父亲手里的电筒向割过的稻茬和底下的积水里扫去,收回来又在灌木和刺丛里扫了一遍,却正好对上一双睁得大亮的眼睛。

石娃爬到这里遇到了困难,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从那两根木头上挪过了上身。下身软绵绵的,他没有办法控制,为了保证不从上面滑下去,他经历了一生从未有过的艰难,但是最终他失败了。如果他顺利通过,池塘就是他的归宿,如果他掉到下面的水凼里,也会冻死。他最后向前使了一把力,身体就势向前滚,落进了刺丛。

父亲赶紧把电筒递给母亲,勾腰,探下去拉。拉不动,刺藤把石娃缠住了。于是母亲也蹿了下来,她自己的头发和衣服也被干硬的刺藤缠住。母亲从石娃脸上扯下棘条,皮肉拉起寸余长。石娃一声不吭,只是拿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们。母亲开号:“你这个挨千刀的鬼呀,想死也不死得利落一点!你哪里是想死,你就是想怄死我,让我这一辈子不得安生啊,你心怎么就这样狠啊……”一边诉一边把头往儿子身上撞。新年的鞭炮声山前山后响成了一片。

那年石娃十六岁。

姐姐们回城了,一次从未有过的合家团圆被石娃搅得很难堪。心高气傲的二姐说再也不回来了,又于心不忍,补充一句说:“妈没事可以去城里散散心。”大姐不做声,她条件不好。

师弟进城有些年了吧,山中的日子过得混混沌沌的。春暖花开时节母亲便也进了两趟城,但不是师弟所在的城市。先在二姐那边,那地方远,后在大姐那边,不太远,都是待没几天就心慌慌地打转了。第二次从大姐家回来,除了带回两蛇皮袋并不旧的旧衣裳,进门就使劲拿条毛巾抽打身上的灰尘,其实没什么灰,还当着父子俩丢下一句秤砣似的话:“儿有女有不如自己有。”于是再也没有出门,心情也从未有过地松散下来,做事也细致柔顺了,但是里面却多了一种让人忧心的慢,好像再也提不起心劲来。石娃就觉得母亲真的老了。但是父亲有另一种喜悦,说:“你妈现在就跟年轻时一样。”石娃想象不出风风火火脾气暴躁的母亲年轻时会是什么样,他只是觉得,父亲也老了,尽管身板还是那么宽厚。每当那种可怕的孤寂与绝望淹没他的时候,他就对父亲说:“背我到山上去。”父亲把他背到屋背后那片竹林子里,半山腰上有一块巨大的馒头石,很光溜,石娃就躺在上面死命地鬼哭狼嚎,吼完了,父亲说:“回吧?”“回。”

石娃二十岁那天,母亲给他煮了一碗长寿面,里面一点小香葱,两个鸡蛋,蹾在面前。“吃吧,多活几年,把我们骨头都磨成灰了,你再死。”母亲说这话时,没有以前那股狠劲,但是有怨恨。

石娃不死,他记得母亲拿头撞他的情景。他现在不怎么孤寂了,蝎子在床沿上走动,爬过他的手背时会翘着凶险的屁股与他打招呼,燕雀无意中钻进房间,会红着脸对他道一句问候。他知道外面的鸟每天都像人一样拉闲话,树和树之间也是,床底下的豆苗和菜籽生长的声音像一种音乐。他还听到另一种此起彼伏的声音,一边是生机勃勃,一边是死气沉沉,一边锐意拔高,一边纷纷倒落,那是万物生灭,一往无前的宏大交响。也许,这就是人得以活下去的根本理由。

有时父母也会产生一些有趣的争吵。“怎么拿回的钱这么少?”“腰疼,蹲下去就难起来,活干得少。”“今天是不是去镇上了?”“去了,押货嘛。有的司机半路上把好石料卖给别人。”“不会是送给发廊小姐了吧?还腰疼。”父亲挥手:“有这个力气!”母亲就拿拳头擂父亲依旧结实的胸膛:“你有的是力气。”“懒得跟你说。”“跟我在一起你就没精神,你招呼着,哪天鸡巴都烂掉!”

师弟回来那天母亲正在打扫猪栏。师弟头发白了不少,怯生生地提着点礼品,穿一套半新的酱色西服,里面却穿着秋衣,底下穿着球鞋,因为身材不高,整个人有点拖沓。石娃歪在屋檐下的轮椅里,迷迷糊糊先看见了,便索性闭上眼睛装睡。母亲捏着条帚愣在那里,然后就很激动,提起猪栏门,塞进槽口,放下时却把自己的脚给砸了。然后两人都慌手忙脚地从侧门进了厨房,母亲一边舀水急急地洗了手脸,一边刷锅生火,准备给师弟下面条。师弟说不用了,从镇上来,先吃了两碗卤豆腐、三根油条,肚里闷满。母亲执意要下面条,还到鸡窝里找鸡蛋。这么拉拉扯扯着,忽然静下来,又忽然有粗鲁的撕拉衣服的声音,然后是母亲的哭声:“你怎么这么久不来呀?”师弟不知嘀咕了一句什么,然后又是推动桌凳的声音,两人似乎为什么努力了半天。“上次你来,我还有,这次你来,都停好几年了。”母亲又哭,师弟叹息着。

“干得很,要不算了。”石娃听到母亲在那边说。师弟说了句什么,母亲道:“来吧,谁知下次什么时候。”“……”“用色拉油。”“石娃不会听见吧?”“这孩子现在成天迷迷瞪瞪,也不说话,只怕脑子都有问题。”“这种病熬不了几年。”“二十多年!这不还好好的?”

然后他们都来了高潮,都痛苦地呻吟着。母亲又哭起来:“我这过的什么日子!”师弟没等师兄下班回来。“不见了,师哥心里其实清楚得很。见面也不好意思,就说我忙,问候他。”又说:“如果不是孩子拖累,师哥进城打工能挣点钱,那里工价高。”师弟匆匆出来,出院门瞄了石娃一眼,正碰上石娃猫一样意义不明的目光。师弟吓一跳,腿一别,差点摔倒。母亲送出来说:“走啦?”师弟也不回应,急忙离开。

那次之后,母亲下身就开始流血,也不看医生,自己找了点旧棕绳丝瓜壳,烧成灰用酒服,父亲问起,只说身上不干净。渐渐就手酸脚软干不动活,让她去镇上瞧病,她就吼父亲:“你有钱?”等到实在不怎么能动,去医院,医生说子宫都烂了,回家吧。石娃躺在床上,有几次看到母亲挣扎着提了血裤子去池塘里清洗,后来就栽在塘边的荸荠田里死了。她是头晕得很,本能地知道不能栽到塘里,塘深,水又寒,下去了就准起不来,使着最后一点劲往旁边一歪,结果还是闷死在荸荠田稀汪汪的泥水里。她是想翻身的,可是翻不动。

大姐一个人回来了,神情很落寞,说是正和姐夫闹离婚。二姐没回,说是去内蒙开煤矿,忙得很,只在大姐手机里发了一张满是花圈的图片,让给父亲看,算是尽孝。

母亲走后,这个家就陷入从未有过的荒凉之中。采石场那边的活儿干不成了,家里几亩田还要侍弄,父亲忙里忙外,还是料理不抻,原来母亲即使病着,也做着好多事。这个女人,一生不易。

“咱们爷儿俩,可怎么过呢?”父亲抖着两手走来走去。父亲只能跟石娃说话。石娃不做声。荒凉就像两只冰凉的脚片,在他胸口踩来踩去。当一个人走了,屋里到处都是缺口和阴影。

办丧事家里卖掉了一大一小两头猪,鸡也很零落,没人照管,让黄鼠狼叼走了好几只。有一只躲到石娃床下,一只眼睛贼亮的黄鼠狼赶进来,咬住脖子拖走了,青天白日,嚣张得很。只有一头老黄牛还在,黄牛站在场院里拉屎的时候,父亲找来箢箕盛着,然后站在旁边眯起眼睛发愣。有一坨牛粪稀稀拉拉挂在箢箕的篾系上。牛拉完了,等了半天,不解地斜睨着主人。石娃看着纸烟上的灰笔直地保持着烟的形状,然后突然掉下,落在父亲脏旧的解放鞋上。

“你妈她,就这么走了。”晚上父亲坐在儿子床头,抹着褶子里的泪水。他没有哭,是皱纹里不由自主有水。默默坐了半天,方回自己房里。

“石娃,你要是个傻子,我们早把你弄死了。”另一个晚上,父亲说。石娃感觉心脏异样地跳动了一下。他的心脏越来越弱,有时觉得气都吐不过来,但是他不说。

然后又一个晚上,父亲又道:“你师叔那次来,其实我知道。我是回来取点东西,碰巧赶上,我想只要你妈心里好过些,怎么都好,就又回了采石场。”

又一个晚上,石娃突然说:“我们进城。”父亲搓着粗糙的大手,既兴奋又犹疑,他也在琢磨这件事:“现如今大家都往城里挤,城里不好谋事,我搬了半辈子石头,累活也做不动了。”

但是父子俩还是下定决心去了大姐所在的城市,哪怕只是待一段时间。牛卖给邻居,房子也交给别人照看,田也交给别人。

一个没有女人的家,没有活气,人待在里面,心只会越来越凉。

石娃二十五岁那年,他父亲六十一岁,他们进了城。

出门前,父亲让大姐给他们租了一间房,还从旧货市场买了一辆车厢在前面的旧三轮车。出门时他们就带了两床被、几件换洗旧衣,还有石娃锈得很厉害的折叠式轮椅。

出租屋所有门窗都刷成廉价的红色,两排平房,夹在城市的城中村里。周围都是手艺人、打工者、推销员、做小生意的,还有小偷和一些只在夜晚上班的时髦女子。大家共着一个狭长的小院,每一户门前都搁着一只煤炉。因为空间小,屋里没有专设的厨房,客厅更没有。

一进城,城市的喧嚣与空气的污浊就让石娃的心脏痉挛起来。进了小院,一股浓重的煤气味加重了他的难受。这些他都预见到了,他经常看到自己面前一条深远幽暗的路,以后不管做什么,都不会是意料之外,因此他只有痛苦地忍受。

父亲一脸腼腆的笑容。换一个环境,他觉得舒服多了。尽管女儿对他们的到来显得有些不耐烦。她是怕父亲百年之后,残废弟弟粘在自己手上。别人残废还能照顾自己,他残废得太彻底了,一杯茶都端不平。她过得也不顺,实际上已经和男人离婚,可是因为房子和孩子的问题,两人还纠缠在一起,又各自半心半意地在外勾着另一个,见面天天吵,感情上却又割舍不了,这一个乱,外人是体会不到的。

“我打听过了,福利院那边不接收,寄养可以,但是每月的费用我们都出不起。”那回大姐过来谈石娃的事,父亲苦笑:“我现在还能动,先自己带着。”大姐脸色就有些难看。

父亲每天蹬着三轮车外出收荒,天气好的话会带上石娃,在轮椅脚踏底下装一个三角架,一头拧在三轮车后轮上,他走儿子跟着走。天气不好,石娃就锁在屋里,中午父亲没回来,他便饿着。如今收荒的活路也不好做,有时能收到一点东西,有时什么都没有。没多久,房东请他们搬家。原因有二:一是收购回来的废品堆在狭小的院里,让大家觉得很不方便,还有气味;二是背在身上恁长,放进轮椅变成一团的石娃让人觉得很不舒服。有一对小夫妻带着两岁的儿子,那孩子一看到石娃就吓得哭,尽管石娃的脸基本还算英俊,也干净,而且总是对他谦卑地笑。

父子俩就搬到城市边缘,租了人家一个搭盖着石棉瓦的披厦。父亲在旁边空地上用砖码了一间小屋,用来堆他捡回的瓶瓶罐罐。又垒了一个灶,烧饭。父亲没有告诉大姐。“你妈说得对,人啊,走哪里都要靠自己。”

现在父亲每天晚上九点出门,穿一身蓝大褂,带一副长火钳和一个自制的铁钩,转钟回来,翻垃圾桶,能捡到一些东西。有时回来也对儿子说说外面的见闻,比如某某大酒店和政府挂钩,生意好,连垃圾都有人独霸,里面的名酒瓶专门有人收购,很赚钱哩。某某婆子顺手收人家衣服鞋子,被一个女人发现了,那女人好恶,打得她头破血流。某某某背驼得脸快探到地上,儿子不养,一个人住在桥洞里,迟早会死在里面。老某和老某捡渣货捡到一块了,双方儿女还给他们举行婚礼,唉,听着有点笑人,可也是一片孝心。某某地段发生了黑社会械斗,两帮人带着刀枪,一时打起来,立刻倒了好几个,吓死人。某某会所被警察带走了十几个吸毒卖淫的。某某公园旁边的密林里有站街女,见到单身男人就招手。一个男人在街上拖着一个女人的头发乱打,那女人正会网友被他捉住了……石娃听着,并不做声。他的心好像被野火灼痛了,这是一个和他静止的身体全然不同的动态世界,到处都是骚动的、奔突的力量,但是里面却有着相同的东西。他知道那是什么,因为他经常躺在馒头石上鬼哭狼嚎。他以自己的方式理解了这个世界。不仅理解,他还具备别样的能力。

有一次父亲出门时,石娃说:“你别去了。”“不出去吃什么?”“那你先给我买一卷绷带还有云南白药回来。”“做哪样?”“我背上的疮破了几个。”父亲便不满地嘟哝着:“疮嘛,要绷带做什么,当衣服穿?”出了门。石娃追着说道:“有用,先买,别忘了。”

父亲回来有点早,石娃还在灯下看一本发了霉的杂志,类似的旧书报他的床下塞了不少,都是父亲收回来的。三轮车咣当咣当响,快要散架似的,父亲进门坐在儿子对面的床上,带进来一股辛辣的油腻腻的酸味。以往他进门之前都要在外面的水管下洗净手脸,脱下蓝大褂,拍打拍打身上,这次没有,大褂撕破了,一根布条拖到地上,额头血糊糊的,没再淌血,但也还没完全凝固。父亲一坐下就发愣,石娃静静看着他,有顷,道:“没忘记买白药吧?”父亲从迷惘中醒过来,手伸进外套荷包里,摸出一卷绷带。白药他没买,嫌贵,买了一包消炎粉。“叫你别出去你不听。”

看父亲洗净创口,给自己上药扎绷带,石娃道:“以后你带上我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父亲愣住了:“为什么?”石娃道:“他们都还是人,不是畜生。”“可是有的人比畜生还恶!”石娃不响,望着低矮的石棉瓦上白发一样蓬下来的玻璃丝。这些玻璃丝和老家屋顶的蛛网太相似了,长久盯着它,他对城市也有了透心透骨的了解,以他自己的方式。

父亲真的老了,旧伤折磨着他,腰背不再挺直,无以言说的孤独从身体里溢出来。他需要一点别的什么,石娃看在眼里,可是不说。事实是,现在父亲对儿子有了依赖,不管白天还是夜里,只要天气好,出门都会带上石娃。儿子进城之后再没有鬼哭狼嚎过,父亲开始担心。

石娃的情况越来越糟,衰弱的体力已不允许他这样歇斯底里地发泄。他总觉得自己的心脏随时会停止跳动,但是它竟然还断断续续跳着。他的头有时因为缺氧而陷入难以形容的痛苦中,伴随着更难形容的撕裂般的幻觉,里面全是丑陋的动物在蠕动,那简直就是酷刑,但是他不动声色。

幽暗的路灯下,父子俩守着一个垃圾桶,父亲捏着火钳捣鼓,石娃望着某一家亮着灯的窗口,看一个女人探出身体收衣服,道:“你没拿过别人衣服?”“没有。我胆小。”“胆大会不会拿?”“上次你大姐打电话来,让我去收一些旧衣服回来,我没去。她问我们现在住哪儿,我也没说。”石娃没做声。父亲又道:“我认识一个收荒的老汉,七十多,不久前被车撞死了。这老汉有五个孩子,他们大了之后都有自己的家,老汉单独一个人住在门面里,不靠他们任何一个。每年春节全家团圆,他会给三个儿子每人八千,两个女儿每人五千作为压岁钱。人家活得多扎实!”父亲脸上现出憧憬的表情。父亲也有自己做人的原则。“他很能挣钱啊。”“我们挣不了钱,可也不能拖累别人,你说是不是?”

石娃眼里忽然涨满了水分,他用手背擦着,水又漫了出来。

石娃知道哪里能捡到东西,这很奇妙,好像是命运给他的一点微弱的补偿。当父亲在这里掏挖,他会让父亲火速拐弯去旁边一个不大的酒店,他们到达的时候,服务员们正连同薄膜桌布卷着塑料杯什么的往一个垃圾堆里扔,数量还不少。这就是他们要的。经过一幢新楼,石娃说等一等,父亲就停下来,这时门洞里出来一个身上满是灰尘的人,东张西望,一看到父亲,便招手,说是家里刚装修,一大堆废品要处理。这样的事情经历回数多了,父亲便问儿子:“你怎么知道?”石娃回了一句很玄奥的话:“我就是每天看着那些蛛网,看着看着就走进去了,然后就什么都知道了。”

石娃苦着脸,他能知道的也就是这些。他能回报父亲的也不过如此。他的心脏越来越弱。

他们经过某某公园,旁边的林子里真有一些身份不明的女人在那里徘徊。石娃问道:“她们都是做那个的?”父亲的笑容有点诡异,又有点不好意思:“不全是。不过价格很便宜。”石娃便不再做声。父亲并没有十分老,他想起母亲,他知道生活会粗糙到何种地步。活着已经很难。

那天父子俩在外吃了两碗麻辣烫回来,心情还不错。因为住在城市边缘,他们要经过一个绿化带,闹市区寸土寸金,这里地皮相对闲散,就依着地形种了许多树和花草,比较冷清。一个弯道过来,垂柳会拂在人脸上。石娃傻傻地张开嘴,让柳丝轻轻抽打他的嘴唇。

父亲停下来,苍白的路灯下,一个闪着光的物件吸引了他。捡起来一看,是一个不大的镶满水钻的钱包。打开,里面竟然还有三百多块零钱,还有一张大头贴,是一个脸上还带稚气的漂亮女孩。

看起来运气不错,父子俩相视而笑,钱包就由石娃拿在手里。前面矮黄杨上又看见一块布,撕烂了,他们猜想可能是一条暗绿色的薄纱裙什么的。父亲的表情暧昧地迟疑了一下,把它搭在手扶的横杆上,当抹布也好。夜已深,偶尔有一辆车从弯道疾驰而来,迅速消失。

离他们住处不远有一线两米高的墙,原来是配合开奥运会而沿路修建的,为了遮住后面村落的零乱,上面还有福娃图案。如今被人拆得七零八落。一堵断墙前面丢了一个大垃圾箱,旁边是一口茂生着水藻的野塘。经过那里,父亲习惯地停下车,捏着火钳和铁钩走过去。石娃则坐在轮椅里,对着远处的灯光摩挲那个闪闪发光的钱包。掏了半天没什么收获,父亲怀里的手机却响了,是二姐打来的。母亲过世之后,她就没和家人联系过。二姐很神秘。

不仅神秘,起头话就仓促,不近人情,像被什么追着,问父亲有没有钱借她。父亲反应不过来,哎哦了几个来回,一句问候终究没有说出口,只是说道:“你不是开煤矿吗?”“现在煤价下跌,都做亏了,再说我跟他又不是合法夫妻。”“哦,是这样啊。情况不好你就回来吧。”“我现在哪能回来?我得坚持。”“那你在做什么?”“一时给你说不清,以后有机会再详说,反正是能赚大钱的生意。”“传销吧?”“不是。”“我带着你弟弟在城里拾荒哩。”“知道,听大姐讲了,有的捡荒的很赚钱。”“我现在身体也不好了,哪里赚钱去?”“算了算了,我也是病急乱投医!”气冲冲掐了线。父亲追着喊了一句:“你在外面要当心啊。”没声音。回到儿子身边,父亲叹了口气,忧心忡忡道:“你二姐她从小就心高气傲,爬得高,跌得狠……”石娃把钱包捂在脸上,似听非听。蹬上车正要走,不防一个女声突然道:“那钱包是我的。”父子俩四下望望,没见人,又要走,声音又响起来:“喂,那钱包是我的。”

昏暗的光影里,垃圾箱后面伸出一颗脑袋。石娃愕然地举起钱包:“你的?”他现在举起钱包这么轻的东西都会手发抖。“里面大概有三百块钱,还有一张我妹妹的照片,你看对不对?”女子道。

“凭什么说钱包是你的?”父亲道。但这话等于白问,她说得都对,父亲是不相信世上有这么巧的事,也不甘心到手的好运这么快就没了。女子道:“你可以拿走钱,把钱包给我。女人的东西,你们也用不着。”父子俩对了一眼,石娃不知所措地把钱包递给父亲。父亲迟疑着,表情有点痛苦,他怀疑钱包的价值远高于钱,但是这个想法不能表露,回头看看缩在轮椅里的儿子,叹了口气,手一伸道:“钱不要,给你。”女子却没出来接。

父亲便把钱包轻轻扔在路边草地上,车踏上的腿正用力,女子突然又道:“把衣服给我。”父子俩又一次愕然。“在你手边横杆上。”父亲拈起横杆上那块轻软的纱:“这?”“是,我的裙子。”事情变得让人费解起来,父亲突然跳下车,一把将钱包捡到手里:“我看你是个骗子。”“我骗你什么啦?”“反正……就不对。”“怎么不对?”“……”死一般的沉默,父亲又一次用力蹬三轮车。“如果你不明白的话,我可以告诉你,我……被人强奸了。微信摇的两个男人,他们刚开始还文质彬彬的,喝了酒之后就原形毕露。我现在没穿衣服。”短暂的迟滞之后,女子的声音又清晰又镇定。

空气变得诡异了,突然之间火辣辣地爆着火花。石娃感到头晕,心口难受。

父亲表情木僵,艰难地咽着唾沫:“骗人。他们既然做了这件事,会不要你的钱?”父亲很紧张,但是思维却转得飞快。市声遥远,衬托着这里的寂静,像一面不断敲打的鼓,或一种莫测的锋刃。父亲其实一点也不老,只是样子很倒霉。石娃觉得。现在,父子俩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事件弄得很阴郁,既恐惧又兴奋。

“你不信是吧?”

女子站起来,身体向后移动,直到贴着墙壁。昏暗的光影里,她小腿以上的部位全都暴露在父子俩面前。她很白,真的没穿衣服,她的脊背靠着墙,身体的白和墙壁的白是那样不同,那是一种活性的白,随着曲线疯狂地舞动,三角区域那样规整,小小的,却像一口风洞,在寂静中膨胀开来,尽管那样的光线下,父子俩根本就看不清具体细节。女子就这样自暴自弃地面对着他们,也许她用不着把自己暴露得这么充分,但是她做了,没有一点恐惧,甚至没有羞怯,只有自暴自弃。她的镇定是不合情理的。她很美,尽管面目不清。石娃的脑袋里嗡嗡响,开始缺氧,他把头仰向天空。

女子又慢慢蹲下身。

“你……你衣服呢?”父亲哑着嗓子问。“可能扔在拐弯那边的绿化带里了。”女子声音清晰,听不出任何情绪变化。父亲回头,路灯下,那一带杨柳依依,柔软的枝条就像女子波动的曲线。父亲又回过头,目光瓷在女子身上,虽然看不分明,可是那凹的凸的就像火一样,现在她蜷成一团在那里燃烧,无比凄艳。这种凄艳让人悲痛,也让人内心像破旗一样疯狂地抖动。父亲低头看看儿子,目光带着些许凄厉。石娃感觉到了。“我快要死了,爸爸。”石娃两眼茫茫地望着乌黑的天空。第一次,他把自己痛苦的情状不加克制地表现了出来。

父亲愣了一下,突然很羞愧,凄厉变成了悲伤。“如果你不接那个电话,我不会喊住你。你也是有儿有女的人。”女子道。父亲低下头,按下车闸,转身回去找衣服。

“你很难受吗?”女子问石娃。石娃已经缓了过来,惨然地摇摇头,独自笑了笑:“我没事。”再没有看那女子一眼,仿佛她根本不存在。

父亲找回一个天蓝色胸罩,一条同色裤衩,还有一件小巧的白色背心,和钱包一道又像没好气又像很无奈地扔在路边。

临走时,父亲又嘟哝了一句:“他们强奸你,又不要你的钱,那都是什么人?”女子不做声。

接下来的日子里,父子俩几乎同时陷入了沮丧之中。他们经历了同一种屈辱,相互都感到说不出的狼狈。那种裂痕很细,可是深。

日子还是照旧,秋意渐深,天有点凉了。父亲不再经常带石娃出去,有时他独自一个人深夜回来,会在那个大垃圾箱前停下,眯起眼睛冥想一阵。

他的样子看来越来越疲惫,老态毕现。有几次在外喝了点酒回来,脾气就很不好,摔东摔西。石娃不敢跟他说话,石娃的手越来越没有力气,结果大便拉在身下。父亲举起巴掌要打他,试了几试,掌子又没有落下去。

熄灯后,那撕裂般的幻觉就包围了石娃。

有一天晚饭后父亲没有骑三轮车,穿了一身干净衣裳准备出门。石娃忽然一把拉住父亲:“别出去了,在家歇一晚。”父亲拨开儿子抖得越来越厉害的手:“闷得很,出去走走。”整天面对这样一个儿子,他应该很闷。

半夜回来,屋里黑着。悄悄掩了门,父亲坐到儿子床头,摸了摸他的额头,手向下滑,儿子的睫毛就在指间划动着。石娃没睡。良久,父亲忽然啜泣起来。

“爸爸是不是越活越没有人样了?”父亲说。“大家都这样活,你能活出什么别样来?”石娃说。石娃知道父亲去了某某公园,还知道他被派出所打了一顿,脱得只剩一条短裤搜身,最后搞犟住了,和一个协警吵起来,又被打了一顿,他拿头撞墙,派出所就把他放了。

父亲挨着儿子睡了一夜。

第二天,父子俩决定不干活,上街逛一天。衣裳虽然旧点,可是干干净净,父亲推着轮椅,脑门那里隆起很高,鼻子以上,可怕地青紫着,像鬼脸。儿子迷惘地微笑着,闲适地看着街景,有几次,他好像感觉心脏停止了跳动,用手去摸,还在跳。实际上,这种不适有一半不是生理上的,是繁华的街景以及无数生气勃勃的面孔纷至沓来,塞得他心里装不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吧,就像每只蜘蛛都有一张自己的网。眯一眯眼,每一张脸就是一张闪亮的网,既张扬又无奈。

他知道这就是城市。

他们在市中心一条巷子里穿行,两边店铺林立,皮货干货文身理发粥铺超市西饼屋,做什么生意的都有。沿路有人在惊异地注视着这对父子。其中有一双晶亮的黑眼睛杂在众多目光中紧盯着他们不放。石娃感觉到了,那目光尖利,像嘲讽又像亲热地打招呼,没有一双眼睛像她内容那么复杂。

“你应该把额头看一看。”儿子说。“不用,过几天就消肿。”“可你两只眼睛都是血红的,别把视网膜冲坏了。”他们看到纵横交错的巷道前面有一个诊所,玻璃门里面那个戴眼镜的年轻医生坐在桌前,看看父亲肿胀的脑门,预先把微笑送了出来。在石娃的坚持下,父亲将轮椅挪到路边,自己走进诊所。医生带他进了里间,拉上白布帘,让他躺到一张皮椅上,翻开他紫肿的眼皮。

石娃茫然地四望着挨挨挤挤的楼群,纷繁的色彩与喧闹的人声让他感到疼痛。那双黑眼睛落在他身上,先前的尖利与嘲讽没有了,变得坦然而亲切。

那双眼睛向他靠近。

他闻到蛋糕与披萨香甜的味道,还有女人身上柔软细腻的香味——他在两个姐姐身上闻到过,但是这味儿比她们更轻柔,带着水的清新。

转过头,一个秀发披肩的女子立在面前,那张脸似曾相识,和他看过的许多封面女郎的脸重叠在一起,但是更具体生动,带着现实的咄咄逼人。他的视线变得十分混乱,还有惊慌。

女子冲他忧郁地笑笑,把一袋点心轻轻放在他怀里。点心还是热的。石娃又一次感觉心脏停止了跳动,头晕得厉害,因为他想起了那个水钻钱包里的大头贴。她们长得很像,只是这张脸更成熟,混合着拒绝和无奈的表情。石娃的智力从来就没有问题。

“想起来了?”女子把一只手放在石娃瘦得可怜的肩头,她身上的清香与胸前粉红钩花围巾的复杂花饰便如滔滔之水涌入石娃的感官,他的眼睛鼻子甚至嘴巴瞬间被塞得满满当当,以至任何细节都注意不到。

“那些人都是什么人?”石娃终于接着了上次的画面。如果他的身体反应更正常一点,女子就会发现,他全身都在发抖。“都是我们惹不起的人。可是一个无权无势的女孩子,想要过好日子,就只能去巴结他们。他们羞辱了我,你可以说这是一个游戏,但是还没完。这个世界纸醉金迷与残酷无情的另一面,你永远不会懂得。”女子低声道,握一下小拳头,像给自己打气,然后如同来时一样,突然飘然而去。她的背影仿佛那晚路灯下的柳丝,说不出的柔美与忧伤。但竟也是高贵和艳丽的,是骄傲和冷漠的,如同所有年轻貌美又要和命运搏一搏的女子,很快就消失在人流中了。

石娃想起他二姐。两人都一样漂亮,一样神秘,时而风光无限,时而一文不名,可是揭开这一层假面,也许她们经历的都是落魄与飘零。

一个声音在内心里自问自答。“石娃,你怎么不死呢?”“我也不知道啊。我想活。”“你活得累吗?”“累了,可是我想活。”“为什么?”“因为……”石娃看到满世界都开着雪白芬芳的花,像那女子俏丽的脸,像她娇媚的肉身。她一直在怒放,面对着这个世界,如此热烈,不知疲倦。虽然和他一点关系没有,但是她们始终在。

那晚回家,石娃一直自言自语,然后看着屋顶闪亮的玻璃丝,他的一生慢慢变成蛛网,伸展开来。他听到鸟语,听到蛇在爬行,听到白鹤羽毛落地的声音,他理解了这个世界。

他没有吃那些糕点,吃不下,也没再吃饭。他的心脏费力地挣扎着,想走出命运的泥沼。他想自己撑不了几天,用不着这样,但是他还是做了,他希望保有这最后一点尊严,并把它带走。

“爸,我很抱歉,打扰了你二十六年。我坚持活到最后了,你也要做到。我走后你就会好起来。”这是石娃说的最后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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