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违难蒙山(节)秋风秋雨又重阳，江北江南几战场。黄菊留人拼一醉，不知明日在何乡？无何，日军于十月陷桂林，后十一月三日陷荔浦，迫近蒙山。陈氏叔侄邀请我全家迁入其村中祖居。文奇以其士制木楼给我们住宿。其叔应允由族中公积仓给米与我们吃，我感谢之下，不敢受惠，只允作为借用，将于胜利后照数照价补偿。至于燃料，则文奇慷慨地说：“我家有的是山松，用之不竭，拿来作敬师的真正的‘新’,不费分文。”我们也不辞。至于零用菜钱则行囊所积尚有余资足用。县政府亦有些少接济(均开数入“省政府”公款仍以顾问待我)生活问题一一解决。
在陈宅寄居未几天，便得闻一宗怪事，大可反映广东故乡在沦陷于日寇时期之惨状。一日，偶遇中年妇人，口操新会土音，是同乡也。因与攀谈，问其缘何来到斯地。她含泪诉苦。原来，在日寇占领期间，广东大饥，四邑(新会、台山、开平、恩平)尤甚。我四邑多人到美国、加拿大及他处谋生活，每每留下妻儿在乡。时有外汇接济，土人称此等妇人为“金山婆”(金山为美国之俗称)。沦陷后，汇款断绝，而物价奇昂，又时值荒年，饥馑遍地。其不饿死者，纷纷挈儿女逃亡。途中，多有再难挨饥者，辄将儿女送与凡肯收养者，自已孑身再逃他处。时有奸商利用此为发财之机会，收容稍有姿色的青年中年妇女，给予衣食，整批整批地拐往未受战祸之区，卖给人家为婢、妾。广州湾的铺子，居然门外标出“有顶靓(美丽)金山婆”出荬，惨无人道，缩乎不痛？我所遇的同乡妇人即其中之一，被人带到蒙山出卖与人为妾，乃得保残生。
每日我与先室分授儿女中英文。文统正式拜我为师，严格从新训练其英语英文，并授以行囊中《白沙子全集》劝其多读修心养性之学，而不要溺于颓靡的诗词。文奇的三叔与我成为友。几个家庭相处和谐之极。同时，我得享受生平从未经过的真正农村生活，十分有趣，知识加增。(文统于胜利后，有《拜师记》一篇，详述此时期我们的生活，胜利后在广州《人世间》发表)
日军压境，蒙山渐入战时状态。有平乐师管区营长黄某，做了汉奸，丧心病狂，竟与日军通款，愿在蒙山为内应，弹“引狼入室”攻县城。卅四年一月卡五目，日寇仅一大队二百人由黄某为助，下午入据县城。曾经力事抵抗之官兵民团乃撤退。敌以黄某为保安司令。汉奸“为虎作伥”,与寇朋比为奸，奸淫掳掠，无所不为，留在县城之同胞惨矣。
次日，乡间盛传日军来扰。文奇、文统连夜带领家人及我们与其他沈郑两家(也是寄居陈家的)全体逃入距离六七里之六排山，由文奇代雇佃农代运行李。天黑山高，歧路崎岖，家人失散。途中又闻枪声卜卜，疑有歹徒图行劫，幸我们天多围有枪支，故不收犯。深夜，全家与文奇等方得重聚于一土人黄姓字，在“风声鹤泪，草木皆兵”中，度宿一宵。岂料黄家男女，人面兽心，连夜将行李袋割开嘉即衣物。我家损失值三四万元。其他诸家所失尤巨，约值百余元。我们损失了两把剪发的洋剪一一最有用的物质，因自入桂以后全家老幼均由先室用此剪发。在陈家寄居时，也为他们一家与几个帮助我们至为得力的佃农服务。(事后，我们诸家群向县长控诉，搜获脏物为证，将黄某判处徒刑，稍雪公愤，而损失的物资不可复得矣)
翌晨，我们乃沿山径攀上山，暂居于邓姓农庄。先是，文奇等与我细商恐日军来袭，全村不安全，亟亟预谋退避计。乃先事上六排与邓氏商量。那是半山区独一的农庄，与陈家为世好，得其让出一木楼房上层与陈家，楼下为养猪之所，臭气扑鼻。我戏名此为“朱紫(屎)大楼”。而我则以千五百元赁了一小座堆牛屎的砖屋，故命名日“牛矢山房”。沈、郑两家无屋可赁，亟斥赀以干草竹竿盖了两廑大棚。有此准备，所以我们得有住所。是为我在抗战时期举家播迁之第十次。
最侥幸者，我先事顾工运来的五箱太平史料及名画，秘藏于邓庄，竟然无恙。为安全计我于由陈宅运出时将五箱一一打开计人人连挑工公开查验内容，免被他们起疑。众见皆是书籍、地图(我将一卷地图放在画箱展给他们看),皆以为不值钱的东西(在他们看来确无价值),我又不加锁，只听命运安排放心送去。后米，听说，有人果然怀疑是“银纸”,但挑夫力辩；“纸是纸了，但不过是不值钱的纸张(书籍地图),是我们亲眼看过的。”
六排山居的生活，特別得很，大异于城市，甚至乡村农家的生活，好不容易过。我们所租赁的房子，是一间长方形的大房，高十二只，只有门，无外窗，还可避风雨。内有木建的小架，我们尽把行李搁在那里。架下原是用为堆存牛屎(肥料)用的。那时虽已扫除，但积秽难清，臭气扑弹，令人作呕。无可奈何，只有向邓氏买了一百斤禾秆，尽铺地上，厚有几寸。全家大小老幼，打开铺盖就睡在其上臭气稍减。至于食的问题呢，则由陈家供应米饭“开大饭”而自借小锅做菜，瓦煲烹水(无茶叶了)。
但肉类蔬菜，难于购买。为我们厨务的男仆(九龙随来的),要下山走十余里路才到圩场采办食料。每隔几天走一趟。所得买的只有猪肉和白菜。我们每日吃饭两顿，菜式：早餐白菜炒猪肉；晚餐，转换口味，猪肉煮白菜(肥肉自有膏油),天天如此食之不厌，盖不得不食，无可选择也。我们全无家具，无桌无椅。凑巧山房门前有天然的大石一块，高约五尺，阔约三尺。我们就利用此为端饭菜的石桌。人人环绕着立食。小儿女当要人抱起来，或以小石垫脚，才够高度。
晚上无灯烛可燃。天一入黑，人人便睡觉。文奇派了四名农夫，各持步枪，入夜便在山头四面站岗守卫以防不测，照顾大众可谓无微不至。凌晨起来，孩儿们，自由活动，或去攀山巅，或玩山水。各拾枯枝回来以充燃料。妇人们洗衣服。我危然屹坐在山房内，随便拿一两本带来的书看看。每日有一定时间教稍长的儿女讲英语。因无汉文课本则口授以自己所记得的富有民族精神的诗词，如文信国的《正气歌》,于忠肃的《石灰》诗，郑所南的遗作，岳武穆的《满江红》等。他们都能熟诵。后来抗战胜利回粤，每为友人述及那时的生活概况故友叶因泉兄(漫画名家)即挥笔为写《牛失山房课子图》,以留纪念。(他又以违难时所见所历写了百幅《流民图》送给《广东文献馆》)
信玉及文奇、文统兄弟常相叙聊天。也有同来避难者互过从，的不大寂宽。一日，老友赵文炳、饶宗颐跑了几十里路上山来访，重得畅叙，欢洽无限。我们为防避来犯，又于日间上山巅视察形势，预盖草棚，以备万一，如寇军来即躲避于此。
最难过的是下雨的日子，一连十余天我们一家蜷伏山房，食于斯、卧于斯，不能出外。而幼儿又受寒患咳嗽，无医无药，只听其自然痊愈而已。不过比我们尤为艰难者则同患难的两家，住在大草棚，棚顶漏水，地下尽湿，坐卧均有问题，苦处难说。“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我们的“牛矢山房”不营“安乐窝”了。
渐闻乡间传来消息，县内有人出来维持治安，局势缓和。三十日，我们复下山到屯治村陈宅，如前寄居。不料过了两天，日军到附近的文圩征粮。我们又吃一大惊，以为不免骚扰。文奇与我化装，挈我长女连夜逃亡。一夜三迁至各农村予避，苦不可言。连数日均如此，身休疲弱，几不能支。先室不肯走，独留在陈宅照顾儿女，勇气可敬。
二月，日寇与汉奷攻昭平，奸淫掳掠，全城受难。俘妇女百余回蒙山充军妓。蒙山城内妇女多疏散入山或逃避四乡，被害者少。日军又至文圩征粮。我们以为来扰本村，连夜四走以避其锋，后乃知误会。如是者屡屡。
总结
其时，蒙山各乡民团，密事联络，谋大举反攻县城。有退伍军人任指挥。各处响应者三四干人。信玉、文奇于此举最为热心，得本乡壮士十四人，自备枪械以赴。文奇一从弟任队长。我们在信玉之大楼，夜间聚商军事，团众摩拳擦掌，准备杀敌，忠义之气凛然。我也参与其间多方鼓励，捐金赠猪为犒赏。我即为信玉题斯楼额曰：“正气楼”。
